两年后,初秋。
京城大学百年讲堂里,连过道都坐满了人。空气中浮动着旧书纸和年轻身体混合的味道。午后三点的阳光穿过高窗,被讲台上的投影仪光束切割成一道道清晰的通路,无数微尘在其中舞蹈。
沈燃就站在这光束里。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羊毛衫,牛仔裤,脚上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看起来和台下那些学生没什么两样。但他一开口,整个嘈杂的礼堂就瞬间安静下来。
“……所以,技术是基础,但它不是全部。”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温和而沉稳,“你的相机、你的镜头,甚至你的手机,都只是工具。真正重要的,是你打算用它,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
大屏幕上,正放着他获得国际摄影最高荣誉“哈苏大师奖”时的获奖作品——《新生》。那是一组记录汶川地震十年后,一个新生儿在板房医院里被递到母亲怀里的照片。光线柔和得像天鹅绒,新生儿皮肤的褶皱和母亲眼角的泪光,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台下,坐在第一排的叶知微微微侧头,看着台上的沈燃,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她如今是“燃”基金会的理事长,负责筛选和资助那些有才华却家境贫寒的年轻摄影师。今天的讲座,就是基金会的年度公开课。
到了提问环节,无数只手臂刷地一下举了起来。
沈燃随手点了一个后排的男生。那男生激动得脸通红,站起来时差点绊倒。
“沈燃老师!我……我是您的粉丝!”他扶了扶眼镜,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我看过您的所有报道,知道您最早也是用手机拍照的。可我现在……也只有一部很旧的手机,拍出来的东西总感觉很廉价,没有质感。我想问,没有好的设备,真的能拍出好作品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
沈燃的目光,穿过男生,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雨夜里用旧手机拍下自己倒影的、一无所有的自己。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下讲台,一步步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全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能借我看看你的手机吗?”他伸出手。
男生受宠若惊,连忙将自己那台外壳已经磨损、屏幕贴着裂纹钢化膜的国产手机递了过去。
沈燃接过来,熟练地打开相机。他没有去看取景器,而是先看向那个男生,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最想拍的是什么?”
“我叫李响。我……我想拍我们宿舍楼下那只流浪猫,它只有三条腿,但每天都活得很努力。”
沈燃点点头。他举起手机,镜头没有对准任何人,而是对准了李响脚边,那双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他按下了快门。
然后,他将手机还给李响,示意他看照片。
李响低头看去,瞬间愣住了。
屏幕上,是一双鞋的特写。从这个极低的角度看过去,鞋带的磨损、鞋面的褶皱、鞋边沾染的尘土,都呈现出一种雕塑般的质感。而背景里,是讲堂高远、模糊的穹顶。一种卑微而倔强的生命力,从这张简单的照片里破土而出。
“这……”李响说不出话来。
“你看,”沈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质感,不来自设备,来自你的眼睛。你离你的被摄者有多近,你的情感有多真,照片的力量就有多强。去拍那只猫吧,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拍出它的孤独,也拍出它的骄傲。那会是最好的作品。”
李响抬起头,眼眶通红,他对着沈燃,深深地鞠了一躬。
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讲座结束后,沈燃在后台被媒体和学生们团团围住。叶知微和乔雨凝一左一右,帮他处理着各种签名和合影的要求。乔雨凝如今已是圈内知名的金牌经纪人,行事干练,气场十足。
“好了各位,沈老师今天很累了,采访请预约工作室时间。”乔雨凝微笑着,却有效地隔开人群,护着沈燃和叶知微从侧门离开。
坐进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关上车门的瞬间,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累了吧?”叶知微从保温杯里倒出温水,递给他。
“还好。”沈燃喝了一口,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就是想起以前了。”
“那个叫李响的孩子,很像当年的你。”叶知微轻声说,“基金会下个月的资助名额,我想给他一个。”
“你决定就好。”沈燃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她的手心总是很暖。
车子平稳地驶入晚高峰的车流。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座城市勾勒成一片流光溢彩的海洋。
“对了,”乔雨凝在前排回头,递过来一个平板,“徐若薇刚发来的邮件,卢浮宫那边定了,明年春天,你的个人回顾展。她问你,主题叫《人间》,怎么样?”
沈燃看着窗外,没有立刻回答。
车子正好驶入一条长长的隧道。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一盏盏橘黄色的顶灯,在车窗上飞速掠过,拉出长长的光轨。
他想起那个被砸碎梦想的雨夜,想起天台上透出的第一缕微光,想起《城市呼吸》里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面孔。他的人生,就像这条隧道,充满了漫长的黑暗和无数次与光擦肩而过的瞬间。
“怎么不说话?”叶知微轻声问。
沈燃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她。她的眼睛,比隧道尽头的光更亮。
“我在想,”他缓缓开口,“我的故事,好像总是从黑暗里开始。”
叶知微笑了,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她说,“我知道,你会带着我们,一直走向有光的地方。”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子猛地冲出了隧道。
傍晚最后一片灿烂的晚霞,毫无征兆地撞进车窗,将整个车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沈燃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他看着前方被夕阳照亮的、无限延伸的道路,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他的传奇,早已写就。
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