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瓶水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是我体内那根即将绷断的弦发出的哀鸣。承太郎的话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漾开的波纹却迟迟无法平息。
“觉得快要散掉的时候,就想想,你是怎么凝聚成形的。”
我是怎么凝聚成形的?
记忆深处,那片混沌的、无边无际的蓝色翻涌上来。不是承太郎眼中那片沉静或风暴的海,而是更原始、更无序的所在。我在其中漂浮,没有意识,没有形态,只是无数微小存在的集合,随波逐流。
然后,是光。
一道强烈、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吸引力的光。徐伦的光。
我本能地朝向那光汇聚,被那温度塑造,被她注视的目光定义。她叫我“F.f”,赋予我“女朋友”的形状,将我拉入这个充满色彩、声音、触感和……疼痛的世界。
我的凝聚,源于她对光的需要,一个可以承载她光芒的、特别的容器。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诞生,是我的幸运。
可现在,这凝聚的根基动摇了。容器想要拥有自己的形状,而光,拒绝接受容器的改变。
我松开握着水瓶的手,瓶子滚落在林间的腐殖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抬起自己的手,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仔细看着。这拟态出的皮肤纹理,这清晰的指关节轮廓……它们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它们属于“F.f”,这个因徐伦而存在的个体。
如果剥离了“徐伦的女朋友”这个定义,我还剩下什么?
那个问题再次浮现,但不再是绝望的探询,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草屑和泥土。身体依旧感到疲惫和虚弱,但某种东西不一样了。承太郎没有给我答案,但他逼我看向那个我最不敢面对的问题——我自身的存在本质。
离开小树林,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学校那个废弃的、几乎无人使用的室内游泳池。这里常年弥漫着氯水和水汽混合的沉闷气味,空荡的回音能将最细微的声响放大。我喜欢这里,这里的湿润让我感到熟悉,这里的空旷让我能暂时逃离那些无处不在的注视。
我走到池边,看着那一池不再清澈、泛着微微绿色的死水。水面倒映着高窗外透进来的、被窗格分割的天光,和我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
我蹲下身,将手浸入冰凉的水中。熟悉的流体感包裹着指尖,一种回归本源的舒适感微微安抚着内部的躁动。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再变回那些无知无觉、随波逐流的水滴了。我见过光,感受过温度,经历过疼痛。我已经被“塑造”过了。
那么,如果徐伦的光不再能定义我,什么可以?
安娜苏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一个试图模仿人类情感的、迷茫的非人物体……” 他说对了一半。我迷茫,但我不仅仅是在模仿。那些因徐伦而产生的眷恋,因承太郎而生的刺痛,因安娜苏而起的愤怒和颤栗……这些感受是如此真实而强烈,它们在我的内部掀起风暴,它们本身就是我存在的一部分,是我被这个人类世界“污染”和“改变”的证明。
我不是纯粹的水了。我融入了光和影,融入了人类的爱恨嗔痴,哪怕这些情感于我而言是外来的、难以理解的病毒。它们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塑造了现在的“F.f”。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持续已久的混沌。
我不需要变回纯粹的水。我也不可能再变回去。
我需要找到的,不是回归本源的路,而是在这个已经被“污染”的、复杂的形态中,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新的凝聚核心。一个不依赖于徐伦的认可,不畏惧安娜苏的解析,也不奢求承太郎的理解的……我自己的核心。
这很难。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比起彻底散掉,或者变回一个没有意识的集合体,这条路,似乎……存在一线生机。
我收回浸在水中的手,水滴顺着指尖滑落,在布满灰尘的池边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站起身,看着水中那个依旧模糊,但眼神似乎不再那么空洞的倒影。
风暴和深渊吗?我知道了。
凝聚成形吗?我正在尝试。
这一次,不是为你,徐伦。不是为你们任何人。
是为了我自己。
这个名为“F.f”的、扭曲的、挣扎着的存在本身。
我转身,离开了这片废弃的泳池。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但我没有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