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夜。
沈知砚伏案至天明,手中仍握着那支细毫笔,面前摊开的《南唐书》只补了三页。他本不嗜睡,可今夜心绪难平,每每抬头,总觉西院方向有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他的窗棂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吹熄油灯,起身推门而出。
晨雾未散,书院如浸在水墨画中。海棠树下,露珠垂坠,花瓣零落成泥。他正欲转身,却见西院廊下立着一人——顾淮之披着玄色外衣,手中捧着一本旧书,静静望着他。
“起得这般早?”顾淮之声音低沉,带着晨露的凉意。
“惯了。”沈知砚走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那是《陶庵梦忆》?”
“嗯。”顾淮之递过来,“昨夜翻到‘湖心亭看雪’一节,忽觉心颤。这般清寂,竟与这书院如出一辙。”
沈知砚接过书,指尖无意擦过对方的手背——那一瞬,他竟觉得那皮肤下有滚烫的血在奔涌,与自己冰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你伤在何处?”他忽然问。
顾淮之微怔,随即轻笑:“肩上中了一枪,医生说再偏半寸,便见阎王了。”
“可还疼?”
“疼是活着的证明。”他望着沈知砚,目光深邃,“若不疼了,或许就麻木了。”
沈知砚垂眸,将书递还:“若真麻木,便不是你了。”
两人静立片刻,雨后初晴,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海棠枝头。一只青鸟掠过,惊起几片残花。
“你为何修书?”顾淮之忽然问。
“书若无人修,便会腐朽。”沈知砚轻声道,“字迹消散,故事便死了。我不过……替亡者留住一点声音。”
“可你修得了纸页,修得了人心吗?”顾淮之看着他,语气极轻,却如重锤砸在心上。
沈知砚抬眼,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他忽然明白,眼前之人,绝非寻常养病的贵胄。他的言语如刀,剖开表象,直指人心。
“人心……”沈知砚缓缓道,“若真能修,我愿用一生去补。”
顾淮之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极淡,却似冰雪初融。
“沈知砚,你是个傻子。”
“嗯?”他挑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傻是什么?”
“可若连试都不试,连心都不敢动,那活着,与死何异?”
顾淮之望着他,久久不语。阳光落在他脸上,照见那道旧疤的轮廓——那不是刀伤,是枪痕。沈知砚忽然想起昨夜小厮说的话:那位顾先生,是被追杀至此的。
他心头一紧。
“你不必知道我的事。”顾淮之似看穿他所想,“我来此,只为养伤,不为别的。”
“可你已惊动了这书院的寂静。”沈知砚低声说,“就像那年海棠,本该落尽,却偏偏在雪中又开了一枝。”
顾淮之怔住。
两人再无言,却仿佛已说了千言万语。
午后,沈知砚在书房整理古籍,忽听外头脚步声杂乱。小厮匆匆进来:“先生,巡警来查人了!说是有逃犯藏匿在书院附近!”
沈知砚心头一沉。
他抬眼,见顾淮之立于门边,面色平静,手中却紧握着那枚银质怀表。
“让他们查。”顾淮之淡淡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巡警搜遍书院,一无所获。临走时,领头的盯着顾淮之看了许久,才冷哼一声离去。
待人走远,沈知砚才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顾淮之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风:“一个不该活下来的人。”
“可你活下来了。”
“因为有人替我死了。”他闭了闭眼,“我若再逃,便是辜负。”
沈知砚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取出一卷布包:“这是我母亲留下的药,治外伤的。你……若需要,便拿去。”
顾淮之接过,指尖微颤。
“你不怕被牵连?”他问。
“我若怕,就不会留你在此。”沈知砚望着他,目光坚定,“你若真是逃犯,我便与你一同逃。你若真是疯子,我便陪你疯。可你若只是个受伤的人……我便修你的书,治你的伤,听你说话。”
顾淮之猛地抬头,眼中竟有片刻的动容。
“沈知砚……”他低语,“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会要了我的命?”
“那便要吧。”他轻笑,“反正我这一生,也只为此刻而活。”
窗外,海棠残枝上,竟又抽出一簇新芽。
——有些爱,生来就是逆天而行。
可他们不知道,命运的刀锋,早已悬于头顶,只待春风一吹,便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