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海棠开得如烟如雾,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风过处,落英纷飞,如一场无声的雨,落在青石阶上、书案上、两人肩头。
沈知砚提着一壶酒,踏着落花而来。他穿着月白色长衫,衣角沾着露水,手里那壶青瓷酒壶还温着,壶身刻着“海棠春酿”四字,是去年顾淮之亲手所题。
“我带了酒。”他轻声说,将酒壶放在石桌之上,“你不是总说,想尝尝江南的春酒?”
顾淮之从书卷中抬头,眸光微动。他坐在海棠树下,手中仍握着那卷《陶庵梦忆》,只是书页早已泛黄,边角卷起。他抬眼看向沈知砚,嘴角微扬:“你竟还记得。”
“我记性向来好。”沈知砚笑,眼角微红,“尤其记得你说过,若有一日能与知己共饮海棠树下,不枉此生。”
他斟酒,两杯。酒液清冽,泛着淡淡的粉光,似融了花瓣的春水。
顾淮之接过,轻嗅:“香得像你。”
沈知砚一怔,抬眼看他。
顾淮之却已低头饮酒,仿佛那句话只是风的低语。可耳尖却悄悄染了红。
两人静默对坐,唯有风拂过树梢,花瓣簌簌而落,落进酒杯,落进衣襟,落进彼此不敢相视的眼底。
“顾淮之。”沈知砚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这场梦,“你说……人这一生,最怕什么?”
顾淮之抬眸,目光深邃:“怕求不得,怕爱别离,怕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敢伸手。”
沈知砚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颤。
他望着顾淮之,那双总是藏着山河与孤寂的眼睛,此刻却映着自己的影子。
“那……”他声音微哑,“若有人想伸手呢?”
顾淮之沉默良久,终于抬手,轻轻拂去落在沈知砚肩头的一片花瓣。指尖微凉,却像一道火,灼穿了沈知砚的衣裳,直抵心口。
“若有人想伸手……”他低声道,“我便不躲。”
沈知砚呼吸一滞,眼底泛起水光。
可谁都没有再进一步。
谁都没有说破。
他们只是举起酒杯,轻轻一碰。
“敬春光。”沈知砚说。
“敬……你。”顾淮之低语。
酒入愁肠,却暖了心。他们一杯接一杯,不谈家国,不谈逃亡,不谈未来。只谈诗,谈天,谈那年雪夜他背他走过的路,谈这棵海棠树,是否记得他们初遇的模样。
天色渐暗,月升,花影斑驳。
顾淮之忽然轻咳起来,唇角溢出一缕血丝,极淡,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沈知砚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又咳血了!”
“旧疾。”顾淮之笑,抬手擦去,“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沈知砚声音发颤,“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话一出口,两人都静了。
风停,花落,连月光都仿佛凝滞。
顾淮之望着他,眼底有惊涛骇浪,却终归化作一声轻叹:“知砚……莫要对我太好。我怕我配不上。”
“你配得上。”沈知砚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你配得上这世间所有温柔。若这世道不给,我便亲手给你。”
顾淮之闭了闭眼,一滴泪无声滑落。
他想说“我亦爱你”,却终究只道:“天凉了,我们……该回去了。”
沈知砚望着他,忽然笑了:“好。但明日,我还来。后日,也来。直到你说破那句话为止。”
顾淮之没有答,只是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在杯底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像一道未愈的伤,也像一句未说出口的誓言。
他们起身,共撑一把油纸伞,缓缓走远。
海棠树下,空杯对月,落花成冢。
而他们之间,情意如酒,已醉,却未醒。
爱意如火,已燃,却未明。
只差一句,便可燎原。
可谁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