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江南的雨丝如针,密密地织在窗棂上。小院深处,一盏油灯摇曳,映着案前伏案的身影。沈知砚执笔如执剑,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墨迹如血,字字如刃——《山河志》第三卷,终成。
书成之日,他轻轻吹去墨迹,将书稿藏入夹墙的暗格,又以一幅《海棠春睡图》掩之。那画上,一树繁花正盛,仿佛凝固了某个春日的午后,他与顾淮之对坐品茗,笑谈风月。
可如今,风月已远,山河未宁。
顾淮之立于窗前,左臂空荡,右臂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却目光如炬。他望着远方,轻声道:“残部在湘赣交界集结,若再不联络,恐被逐个击破。义旗未倒,我不能停。”
沈知砚走至他身侧,递上一杯热茶:“你伤未愈,经不起奔波。”
“可天下苍生,等不起。”顾淮之转身,握住他的手,目光深邃,“知砚,若我再走,你会恨我吗?”
沈知砚笑了。
那笑如春水初融,温柔而坚定。他反握住顾淮之的手,轻轻摩挲他掌心的茧与伤痕,低声道:
顾淮之怔住,眼底泛起微光。他忽然将沈知砚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
“若我死在途中……”
“你不会。”沈知砚打断他,声音轻却如铁,“你答应过我,用玉佩换茶。你若死,我便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回来。”
顾淮之低笑,笑中带泪:“好,我归来,换你一盏茶,一壶酒,一辈子。”
七日后,顾淮之南下。
沈知砚送他至渡口,雨丝如织,江面茫茫。他将一个布包塞入顾淮之怀中:“里面有药、干粮、还有一本《山河志》的抄本。若遇险,可焚之,莫落敌手。”
顾淮之点头,凝视他良久,终是转身登船。
船行渐远,沈知砚仍立于岸边,雨打湿了他的衣衫,发丝贴在额前,他却一动不动,直到船影消失在烟雨深处。
自此,沈知砚闭门著书。
他以“沧浪客”为笔名,续写《山河志》,记述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揭露朝廷腐败、权贵奢靡。字字泣血,句句如刀。书稿借商旅、僧人、说书人之手,悄然传遍南北,如星火燎原。
有人读之落泪,有人读之奋起,有人读之焚香立誓:“誓复山河!”
官府震怒,下令查禁,凡持《山河志》者,以逆党论处。
可禁不住。
因为那字里行间,有光。
冬去春来,海棠再开。
沈知砚每日清晨仍扫阶、煮茶、坐于树下等。
有人问他:“沈先生,你等谁?”
他笑而不语,只将一枚玉佩取出,置于茶杯之上,任阳光穿过玉隙,映出海棠花影。
“他在路上。”他说,“总会回来。”
某夜,暴雨倾盆。
院门忽响。
沈知砚推窗而望,见一人立于雨中,衣衫褴褛,拄着木杖,左臂空荡,右臂缠着染血的布条。
可那双眼睛,却亮如寒星。
沈知砚冲入雨中,跌跌撞撞扑向那人,将他紧紧抱住,泪如雨下:“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顾淮之虚弱地笑:“我说过,归来换你一盏茶。”
沈知砚将他扶入屋内,点灯、烧水、煎药。他一边忙活,一边低声骂:“你知不知道,我写了三十六封信,都没人送出去?我怕你死了,怕你忘了我,怕你……再也不回来。”
顾淮之握住他的手:“我一路都在想,若我死了,你写的《山河志》会传到哪里?若我活着,你煮的茶,会不会还那么苦?”
沈知砚破涕为笑:“茶苦,是因为等得太久。”
“那今后,”顾淮之轻声说,“我陪你一起等,等天明,等春来,等山河重光。”
灯下,两人对坐。
油灯摇曳,映出彼此沧桑的面容。
顾淮之翻开沈知砚新写的《山河志》终卷,见末页题诗一首:
他合上书,握住沈知砚的手:“若天下太平,你愿与我归隐何处?”
沈知砚望向窗外海棠,轻声道:“不必归隐。只要你在,处处皆是桃源。”
顾淮之笑了,笑得像个少年。
那夜,雨停,云开,月出。
海棠树下,两道影子依偎,如初见时那般,静默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