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日子，对于邓佳鑫而言，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却暗流涌动。
他被困于这方小小的“听竹苑”，活动范围仅限于院墙之内。每日清晨，会有沉默寡言的老仆送来简单的饭食，黄昏时分再来收取碗筷，除此之外，几乎不与他说一句话。院门口那两名如同石雕般的亲卫，更是连眼神都吝于给予。
他像一件被遗忘的物品，被搁置在这座冰冷府邸的角落。
然而，邓佳鑫深知，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无处不在的眼睛。他能感觉到，每当他站在院中，总有视线从不同的角度落在他身上；每当他坐在窗边，也仿佛有人在不远处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夜间极轻的、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院墙外巡逻。
左航将他囚于此地，并非仅仅是限制自由，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与观察，要磨掉他的棱角，窥探他的底线。
邓佳鑫选择了顺从，但并非屈服。他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起身后，会在院中缓步走几圈，活动一下筋骨；然后用饭，尽管北地的食物粗糙，不合口味，他也会安静地吃完；大部分时间，他或是坐在石凳上看书（他从南疆只带了几本古籍），或是……抚琴。
那张“秋籁”古琴，成了他在这囚笼中唯一的慰藉与伙伴。
他并不常弹奏完整的曲子，更多时候是信手拨弄，几个零散的音符，一段不成调的旋律，如同他此刻纷乱却不得不压抑的心绪。琴音清越，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被高墙阻隔，传不了太远。
他知道有人在听。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监视他的人，会如何将“今日弹琴半刻”、“琴音杂乱”之类的记录呈报上去。
这，或许也是他无声的反抗与宣告——即使身处囹圄，他依然保有内心的一方净土。
---
将军府书房，气氛一如既往的凝重。
左航听着陈烈的例行汇报，关于邓佳鑫近日的动向。
“……每日作息规律，无任何异常举动。大部分时间在看书，偶尔抚琴。所看书籍为《南疆风物志》、《古乐律考》等，已查验过，无夹带，无异常。”陈烈一丝不苟地汇报着，“与送饭老仆无交流，亦未试图与院外守卫沟通。”
左航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沉静。“琴音呢？可听出什么？”
陈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将军会问得如此细致，他斟酌着词句：“属下……不通音律。只觉其琴音……时而零落，时而绵长，听不出具体曲目，似乎……心绪不宁？”
“心绪不宁？”左航轻哼一声，“他倒是坦荡。”
一个心绪不宁的质子，比一个始终平静无波的质子，看起来更真实，但也可能更危险。真实的情绪外露，或许意味着他尚未完全适应囚禁生活，内心仍有挣扎；但也可能是故意示弱，麻痹旁人。
“他弹琴时，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指法？韵律？”左航追问。
陈烈努力回忆着监听者的描述：“据回报，指法极为娴熟，即便只是随手拨弄，也如行云流水。韵律……似乎与北辰或南疆流传的常见曲调皆不相同，更显古拙。”
左航沉默了片刻。古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琴音古拙？这与他“琴心”之名似乎相符，却又透着一丝不寻常。
“继续盯着。”左航最终说道，“另外，找机会，试试他。”
“试？”陈烈不解。
“找个由头，闯进他的院子，看看他的反应。”左航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是惊慌失措，还是镇定自若？是真柔弱，还是伪装。”
“是！”陈烈领命，心中凛然。将军这是要主动打破那质子的心理防线。
---
两日后，机会来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笼罩了天枢城，淅淅沥沥，带着料峭春寒。听竹苑内，邓佳鑫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湿冷的气息。
他面前的“秋籁”古琴上，搁着一卷摊开的乐谱，但他并未弹奏，只是静静地看着雨幕，眼神空濛，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雨天的宁静。
邓佳鑫微微一怔，转头望去。
只见陈烈带着两名亲卫，浑身带着湿漉漉的寒气，大步闯了进来。陈烈脸色严肃，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个院落，最后定格在窗边的邓佳鑫身上。
“邓公子！”陈烈的声音洪亮，带着军旅之人的煞气，“府内丢失一件重要军械，奉将军之命，全府搜查！得罪了！”
他嘴上说着得罪，动作却毫不客气，一挥手，两名亲卫立刻如狼似虎地冲进屋内，开始翻箱倒柜。书本被随意拿起抖落，床铺被掀开，甚至连墙角都不放过。
邓佳鑫缓缓站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些许不悦，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将桌上的古琴和乐谱小心地移到一旁，避免被碰撞，然后退到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搜查。
他的反应，既不像普通文人那般愤怒斥责，也不像心虚者那般惊慌失措，更像是一种……带着疏离的容忍。
陈烈一边假意指挥搜查，一边密切注意着邓佳鑫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他看到邓佳鑫在士兵靠近古琴时，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微微蜷缩，那是珍视之物可能被损坏时的本能反应。但在面对粗暴的搜查本身时，他却显得异常镇定。
屋内陈设简单，几乎一览无余。很快，两名亲卫便搜查完毕，对着陈烈摇了摇头。
陈烈目光锐利地看向邓佳鑫，语气带着审视：“邓公子，方才我等进来时，见你似乎在研究乐谱？不知是何曲目？”
邓佳鑫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与陈烈对视，声音平和：“不过是一些古谱残篇，闲来无事，聊作排遣罢了。将军若感兴趣，可拿去一观。”说着，他竟真的将桌上的乐谱拿起，递向陈烈。
陈烈接过，翻看了几眼，上面是些晦涩难懂的符号和指法标注，他完全看不懂。他皱了皱眉，将乐谱递还。
“打扰了。”陈烈抱了抱拳，深深看了邓佳鑫一眼，带着人转身离去，院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邓佳鑫站在原地，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声中，他才缓缓松了口气，背脊微微放松下来。他走到门边，看着地上被踩乱的雨水痕迹，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只是一次试探。左航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在这里毫无隐私和尊严可言，生死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他走回窗边，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拂过“秋籁”冰凉的琴弦。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指尖流淌出一段低沉而悠远的旋律。这旋律不似他平日随手拨弄的零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与……一丝隐晦的锋芒。琴音穿透雨幕，似乎在回应着方才的闯入，诉说着囚徒的孤傲。
---
书房内，陈烈正向左航汇报试探的结果。
“……屋内并无异常。面对搜查，他初始有些惊愕，但很快平静，并未反抗或争辩。尤其珍视那张古琴。属下询问乐谱，他坦然交出，似是古谱残篇，属下未能看懂。”陈烈顿了顿，补充了自己的观察，“此人，心性之沉稳，不似其年纪应有。若非真的问心无愧，便是……极善隐忍伪装。”
左航听完，久久未语。窗外雨声潺潺，映衬得书房内愈发寂静。
“知道了。”许久，他才吐出三个字。
陈烈退下后，左航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那个质子弹奏的隐约琴音，似乎隔着庭院，若有若无地传来，听不真切，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心头。
沉稳？坦然？珍视古琴？
这一切，都让那个看似单薄脆弱的南疆质子，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加迷雾重重。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监视任务，现在看来，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邓佳鑫……”左航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场始于囚禁与监视的博弈，因为这一次粗暴的试探和那穿透雨幕的琴音，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猎人对猎物的兴趣，正在不知不觉中加深。
而猎物，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这冰冷的囚笼中，小心翼翼地构筑着防线。
/
收藏✅评论✅鲜花✅点赞✅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