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苑的膳食改善，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层层扩散开来。不仅邓佳鑫本人感到诧异，连带着将军府内一些嗅觉灵敏的下人，也隐约察觉到了风向的微妙变化。
那位被将军亲自下令严加看管、几乎等同于囚犯的南疆质子，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被限制在那一方小院，但待遇的提升本身，就传递出一种模糊的信号。
邓佳鑫对此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仔细检查了每一道饭菜，确认无毒后，才小心食用。他并不认为这是左航的善意，更像是一种更高明的笼络或者麻痹。或许，那位将军是想看看，在稍微舒适一点的环境下，他是否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他依旧每日抚琴，只是变得更加谨慎。那夜弹奏《幽谷潺湲》纯属心念所致，之后他再未刻意弹奏过任何具有明显安神或特殊效用的曲子，多是些南疆的山野小调或意境平和的古曲，琴音清越，却不再蕴含那夜近乎神奇的力量。
然而，有些变化一旦发生，便难以倒退。
左航的头风旧疾，自那夜之后，竟真的缓和了许多。虽未根治，但发作的频率和剧烈程度都显著降低。他并未再听到类似那夜的琴音，但每当他深夜批阅公文感到疲惫，眉心开始隐隐作痛时，总会不自觉地侧耳倾听，期望那舒缓的琴音能再次穿透夜色，抚平他的焦躁与疼痛。
这种隐约的期待，让他感到一丝不悦。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如今却仿佛对那质子的琴音产生了一种依赖，这绝非好事。
这日，副将陈烈前来汇报调查结果。
“将军，关于南疆古乐中安神疗愈的曲谱……属下询问了几位熟知南疆事务的学者和乐师。”陈烈面色有些为难，“他们皆言，南疆音律确有安抚心神之效，尤其祭司一脉，传闻其至高琴技可通神灵，抚平戾气。但具体的疗愈曲谱，尤其与大祭司直接相关的，皆被视为不传之秘，外界无人得知详情。”
左航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个结果并未出乎他的意料。邓琰身为南疆大祭司，其核心传承必然严密。
“不过，”陈烈话锋一转，低声道，“有学者提及，古籍记载，真正具备‘神力’的琴音，并非固定曲谱，而是弹奏者以自身‘灵性’或‘神魂之力’灌注于琴弦，心与琴合，方能产生非凡效果。或许……那位邓公子，并非刻意弹奏某首安神曲，而是其琴音本身，就具备此种特质？”
左航眸光一凝。自身灵性？神魂之力？这说法玄之又玄，若在平时，他必定嗤之以鼻。但结合那夜的亲身体验，却由不得他不深思。
邓佳鑫……他究竟只是琴技高超，心境澄澈，以致琴音自然拥有安抚之力？还是他身负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后一种可能性让左航的心微微下沉。若真如此，那将这个“危险”人物放在身边，无疑是养虎为患。
“继续查，重点是邓琰生前是否展现过类似的能力，以及……邓佳鑫在南疆时，是否有过异常的传闻。”左航下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陈烈领命，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将军，府中近日有些流言，关于……听竹苑那位待遇提升之事。”
左航抬眼，眼神锐利：“说什么？”
“无非是些猜测，说将军是否……对其另眼相看。”陈烈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左航一向治军严谨，府中规矩森严，突然对一个敌国质子示好，难免引人遐想。
“哼。”左航冷哼一声，“本将军如何行事，还需向他人解释？传令下去，妄议此事者，军法处置！”
“末将明白！”陈烈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待陈烈退下，左航沉思片刻，起身走出了书房。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朝着听竹苑的方向走去。他需要亲自再去看看，那个能搅动他心绪的质子，如今是何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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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苑内，邓佳鑫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屋内看书，而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那卷古谱残篇，手指在石桌上虚按，似乎在推演指法。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侧脸线条柔和，神情专注。
左航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院门外，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
他发现邓佳鑫的气色比刚来时好了一些，或许是因为膳食改善，也或许是因为……那夜弹琴消耗的心神得到了恢复？他穿着那身洗得发旧的月白长袍，身形依旧单薄，但脊背挺直，自有一股清韧之气。
左航的目光落在他虚按琴弦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就是这双手，弹奏出了能缓解他多年顽疾的琴音？
似乎是感应到了门外的视线，邓佳鑫忽然停下了推演的动作，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院门方向。
左航心中微动，推门而入。
见到左航，邓佳鑫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起身，依礼微微躬身：“左将军。”态度不卑不亢，依旧带着疏离。
左航走到他面前，目光扫过石桌上的古谱，那些晦涩的符号他依然看不懂。“在看乐谱？”
“是。”邓佳鑫简短地回答，并不多言。
“听闻南疆祭司一脉，琴音可通神灵，不知是真是假？”左航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紧紧锁定邓佳鑫的表情。
邓佳鑫眼帘微垂，掩去眸中神色：“将军说笑了。佳鑫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先父之事。音律之道，在于修心，若说通神，未免过于虚无缥缈。”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又将问题引向了玄虚的“修心”。
左航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移了话题：“在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邓佳鑫抬眼，对上左航深邃的目光，平静道：“承蒙将军关照，一切尚好。”
“习惯就好。”左航语气淡漠，“北辰与南疆风俗迥异，若有不适，可告知下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结合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进一步的试探。
邓佳鑫心中明了，面上却不露分毫：“多谢将军。”
左航不再多言，他的目光在邓佳鑫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最终却一无所获。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听竹苑。
看着左航离去的背影，邓佳鑫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左航突然来访，询问祭司琴音之事，绝非偶然。他果然注意到了那夜琴音的特殊。
是福是祸，尚且难料。
但他能感觉到，左航对他的态度，确实和之前纯粹的冰冷审视有了一丝不同。那探究的目光背后，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而走出听竹苑的左航，心中也并不平静。邓佳鑫的谨慎和聪慧，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就像一颗被层层包裹的明珠，每剥开一层，发现的光芒都更令人心惊。
那缓解他头风的琴音，究竟是无意流露，还是有意为之？若是无意，说明此子天赋异禀；若是有意……那他示好的目的又是什么？
左航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之中。而他对那个清瘦身影的关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出了对一个普通质子的范畴。
一种名为“兴趣”的种子，已然在冰冷的土壤中，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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