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弦外之音

左航赠予的冰蚕丝弦，如同一个沉默的符号，被邓佳鑫原封不动地置于石桌一角，未曾开启，更未曾触碰。它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与这简陋清寂的院落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邓佳鑫，那位北辰将军令人费解的举动，以及他们之间那根被强行连接起来的、脆弱的丝线。

邓佳鑫并非对那稀世丝弦毫无心动。对于一个浸淫琴道多年的人而言，此等宝物无异于武者眼中的神兵利刃。指尖若能抚过那般琴弦，引动清越绝伦之音，当是何等快事。然而，理智如同冰水，时刻浇熄着这微弱的渴望。他深知，这盒丝弦背后，牵扯的是左航莫测的心思、北辰复杂的朝局，以及他自身无法自主的命运。一旦接受，便是默许了某种关联，踏入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

他依旧抚琴，用的是“秋籁”原有的、已有些磨损的旧弦。琴音依旧平和，却在某个不易察觉的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审慎。他似乎在用这坚持使用旧弦的行为，无声地向左航，也向自己，宣告着某种不肯妥协的界限。

这份坚持与警惕，通过监视者的回报，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左航耳中。

将军府书房内，左航听着陈烈的叙述，面上无波无澜，指节却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叩击。邓佳鑫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他的警惕，意料之外的是其心志之坚，竟能抵御如此诱惑。

“他近日琴音如何？”左航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陈烈仔细回想监听者的描述：“回将军，琴音依旧平和，但……似乎不如前些时日那般流畅自然，偶有凝滞，像是……心中有所挂碍。”

有所挂碍？左航眸光微动。是因为那盒丝弦？还是因为其他？

他挥退了陈烈，独自陷入沉思。邓佳鑫就像一本艰涩难懂的古籍，每翻一页，都发现新的谜题。他越是抗拒，越是疏离，左航想要解读他的欲望就越是强烈。这种欲望，已经超越了最初对琴音疗效的需求，掺杂了更多他自己也未曾细究的、属于个人的探究欲。

他起身，再次走向听竹苑。这一次，他没有进入院内，而是如同前两次那般，立于院墙之外的阴影里，成为一个沉默的聆听者。

院内，邓佳鑫正在弹奏一首旋律较为复杂的古曲。左航不通音律，无法分辨曲目，却能感受到那琴音在试图营造一种旷达超脱的意境，然而，在几个关键的音节转折处，总有一丝极细微的力不从心，仿佛弹奏者的心神未能完全沉浸，被什么东西隐隐牵绊着。

是旧弦的限制？还是心绪不宁？

左航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清瘦身影坐在琴前，微蹙着眉头，指尖在旧弦上努力勾勒着理想中的音画，却总因器材所限或心神扰动而留下瑕疵。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间滋生。不是恼怒，不是算计，而是一种……近乎于惋惜的情绪。惋惜明珠蒙尘，宝剑藏匣。以邓佳鑫之琴技，若配以冰蚕丝弦，该是何等天籁之音？

这个念头让左航自己都感到些许意外。他何时开始，竟会为一个质子的技艺无法完美施展而感到惋惜？

就在这时，琴音戛然而止。

院内的邓佳鑫轻轻按住犹自震颤的旧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并非刻意停下，只是心念流转间，指下便失了方寸。他抬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石桌上那盒冰蚕丝弦，银辉刺目，让他心头一阵烦乱。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宁定心神。然而，那盒丝弦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如同左航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无处不在，提醒着他身处何地，身份为何。

墙外的左航，敏锐地捕捉到了琴音的突兀中断。他几乎能想象出院内那人此刻微蹙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恼与挣扎。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许久，直到院内再未响起琴音，才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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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边境的局势并未因左航的克制而缓和，反而有升级的迹象。南疆的小股部队不再满足于试探，开始有组织地袭击北辰的巡逻队和边境哨所，虽未造成大规模伤亡，但挑衅意味十足，边境军民人心惶惶。

军报雪片般飞来，堆满了左航的书案。朝堂之上，主战的声音开始抬头，认为南疆背信弃义，应给予雷霆反击。而以苏瑾为首的文臣则坚持认为，应以维稳为主，避免落入南疆的圈套，再次陷入战争泥潭，并再次隐晦地提及，是否因对质子处置不当，激化了矛盾。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左航挤压而来。他需要做出决断。

是继续隐忍，示敌以弱？还是强势反击，震慑南疆？

而听竹苑里的邓佳鑫，在这逐渐升级的紧张局势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南疆的异动，是否与他有关？那能缓解他头风的琴音，究竟是巧合，还是南疆精心设计的、针对他个人的软化策略？

所有的问题都指向那个被重重看守的院落，指向那个安静抚琴的少年。

左航站在沙盘前，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代表南疆王都的标记上，又缓缓移向代表将军府听竹苑的那个微小点位。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观望下去了。他必须采取更主动的措施，打破眼前的僵局。无论是为了边境的安宁，还是为了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赠礼试探，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需要更直接的手段，去触碰邓佳鑫的底线，去验证他的虚实，去弄清楚，这看似温顺的质子体内，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又连接着怎样的阴谋。

而邓佳鑫，似乎也预感到了风暴的临近。他抚琴的时间越来越短，望向院外天空的目光，也越来越沉静，那沉静之下，是如同深海暗流般的警惕与准备。

冰蚕丝弦依旧静静地躺在石桌上，无人问津。

但它所引发的心湖涟漪，却已扩散至更远的地方，与边境的风云、朝堂的暗流汇聚在一起，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法避免的冲击。

弦已绷紧，只待那一声裂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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