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赤石堡内外，已被战火染成一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那种皮肉被烧焦后的诡异恶臭。城墙多处破损，露出里面狰狞的夯土，城头上北辰的玄鸟旗染满污血，在夹杂着火星的风中猎猎作响，依旧倔强地飘扬。城下，南疆士兵的尸体与北辰守军的残骸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叠，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攻防战的惨烈。

左航抵达时，战事正酣。他没有片刻停歇，立刻接管了指挥权。黑云骑如同真正的乌云，带着毁灭性的气势，从左翼狠狠切入南疆军队的阵型，铁蹄践踏，刀光闪烁，瞬间将南疆凶猛的攻势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身先士卒，玄色重甲在乱军中如同死神的标志。手中“破军”长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雨，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他的脸上溅满了温热的血点，眼神却比极北的寒冰还要冷冽，没有丝毫波动，只有纯粹的计算与杀戮。士兵们看到主帅如此悍勇，原本低落的士气顿时大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硬生生将攻上城头的南疆士兵又压了回去。

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南疆军队才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留下满地狼藉与哀嚎。

左航站在残破的城头上，望着远处南疆军营连绵的火光，面无表情。甲胄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紧紧黏在金属片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陈烈跟在他身后，汇报着初步统计的伤亡。

“……黑云骑折损百余，赤石堡守军……能战者已不足五百。”陈烈的声音干涩，“南疆那边，估计伤亡是我们的两倍以上。他们那种猛火油，确实厉害，若非将军来得及时，城墙东南角恐怕已被炸开。”

左航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城下正在搬运同袍尸首的士兵们，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带着疲惫、麻木，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他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猛火油的来源，查清了吗？”他问，声音因长时间嘶吼指挥而沙哑。

“尚未完全查明，但俘虏交代，似乎是南疆与西边某个小国交易所得，具体渠道还在追查。”

左航颔首，不再多问。他抬头望向夜空，浓烟与尘埃遮蔽了星辰，只有一弯残月，清冷地悬挂在天际，洒下黯淡的光辉，映照着这片人间地狱。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几乎被风声和远处伤兵呻吟掩盖的旋律，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不是真实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感应。

那旋律清冷、疏离，带着拒人千里的孤高，正是他离开天枢城前，在听竹苑外听到的、邓佳鑫最后弹奏的那种琴音。

左航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怎么会……在此刻想起？

是连日的疲惫与紧张产生的幻觉？还是……

他闭上眼，那琴音却愈发清晰，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回荡在心湖深处。琴音里不再有之前的平和与安抚，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带着被彻底伤透后的冷硬与决绝。

这琴音，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他，又仿佛在与他此刻满手的血腥与冰冷，遥相呼应。

他猛地睁开眼，强行将那诡异的“琴音”从脑海中驱散。现在是战时，他需要绝对的冷静与专注，不能被任何无关的情绪干扰。

“加派双倍哨探，监视南疆大营动向。伤兵全力救治，城墙破损处连夜抢修。”左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下达着一连串命令，“明日拂晓前，我要看到新的防御部署方案。”

“是！”陈烈与其他将领凛然应命。

左航转身，走下城头，玄色的披风在夜风中扬起，如同巨大的蝠翼。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以及心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关于天枢城某个院落的纷乱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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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枢城，将军府听竹苑内。

邓佳鑫坐于窗前，并未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他面前放着“秋籁”，指尖却并未落在弦上。

他白日里弹奏了那冷硬的曲调后，心绪并未真正平静。相反，一种莫名的心悸与不安，如同阴云般笼罩着他。他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并非针对自身处境，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望向南方，那是边境的方向。虽然身处深院，与世隔绝，但战事爆发的消息早已如同无形的冲击波，震荡着这座雄城的每一个角落。他能感受到府内愈发紧张的气氛，能想象到那片土地上的血腥与厮杀。

左航……此刻就在那里。

这个认知让邓佳鑫的心微微一紧。并非担忧，更像是一种……对于杀戮与毁灭本能的排斥，以及对于那个一手造成他如今处境、却又与他有着诡异牵绊的将军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虚按在琴弦上，却没有拨动。他仿佛能透过这无声的触碰，感受到远方战场的金戈铁马，感受到那股冲天的煞气，也仿佛能……隐约捕捉到一丝属于左航的、冰冷而坚毅的精神印记。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让他感到困惑，也让他更加警惕。他与左航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超越常理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在战火的催化下，变得愈发清晰。

他最终没有弹琴。在这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下，任何琴音都可能失控，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月光下的一尊雕塑，与远方那烽火连天的战场，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无声的对话。

夜色渐深。

赤石堡的城头上，左航巡视着防务，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隐患。

听竹苑的窗前，邓佳鑫依旧未眠，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一地孤寂。

烽火照亮的，不仅是边境的夜空，还有两颗在命运拨弄下，隔着千山万水，却仿佛被无形之线隐隐牵动的心。

只是，那线上缠绕的，是猜忌，是伤害，是冰冷的现实，以及那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悸动。

这缕微光，能否穿透这弥漫的血色与黑夜，抵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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