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摩擦的尖啸刺破午后的死寂,林野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指腹陷进锁孔周围斑驳的漆皮里。城郊的废弃档案馆像块被时光遗忘的痂,趴在连绵起伏的丘陵褶皱里,灰砖墙上蔓延的爬山虎早已枯成褐色,在风中抖落细碎的碎屑,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咔嗒”一声,锈死的挂锁终于应声而开。林野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霉味与尘埃的气流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阳光斜斜地切开门内的黑暗,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斑,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仿佛被惊扰的蜂群。
“林先生,这边请。”引路的老科员姓赵,佝偻着背,说话时总爱用袖口蹭鼻梁。他手里的黄铜提灯发出昏黄的光,在布满蛛网的走廊里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档案室分前中后三区,您负责的‘特藏区’在最里面,规矩都记牢了吧?”
林野点头,公文包里的聘用合同还带着油墨味。三天前他在人才市场看到这份招聘启事时,还以为是某种新型骗局——月薪三万,包吃住,工作内容只是“日常看管档案,禁止触碰红漆封条档案柜”。直到坐在市档案局的办公室里,看着人事科长推过来的保密协议,他才意识到这荒诞的工作是真的。
“红漆封条的柜子绝对不能碰,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打开。”赵科员的声音压得很低,提灯的光圈在前方墙壁上照出一块褪色的标语,“非经许可,严禁启封——这是老规矩,也是保命的规矩。”
走廊两侧的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深褐色的木质表面爬满虫蛀的凹痕。林野注意到,大多数柜子的铜锁都生着青锈,标签纸泛黄卷曲,隐约能辨认出“1987”“民事”之类的字迹。但越往深处走,柜子的样式就越发古旧,有些甚至是带着铜环的铁皮柜,表面的白漆剥落得只剩零星碎片。
“到了。”赵科员停在一扇挂着“特藏区”木牌的门前,掏出另一把钥匙。门轴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林野借着灯光往里看,心脏猛地一缩。
三十七个档案柜整齐地排列在房间两侧,柜门上都贴着暗红色的封条,漆料像是凝固的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每个柜子上方都钉着编号牌,从“001”一直排到“037”,数字是用黑漆写的,有些已经晕开,像墨汁渗入宣纸的痕迹。
“这些档案……”林野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该问的别问。”赵科员把一串新钥匙塞进他手里,金属冰凉的触感让林野打了个寒颤,“你的工作就是每天检查封条是否完好,记录温湿度,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下班前我会来交接,记住,千万不能碰这些柜子,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编号“019”的柜子,“尤其是这个。”
林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019号档案柜是铁皮制的,比周围的柜子矮一截,封条的边角已经翘起,露出下面斑驳的锈迹。柜门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硬生生划开的。
赵科员走后,林野独自留在特藏区。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像是暴雨过后的地窖。他按照培训手册上的要求,拿出湿度计放在墙角,又逐一检查封条。大多数封条都完好无损,暗红色的漆料摸上去硬邦邦的,带着年代久远的厚重感。
直到走到019号档案柜前,林野停住了脚步。
不知什么时候,柜门上的封条已经裂开一道缝隙,像是被人从里面顶开的。更奇怪的是,缝隙里似乎透出微弱的白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露出的标签上写着“1998 雾镇”。
“只是看看,应该没关系吧。”林野的手指悬在封条上,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赵科员临走时的警告,喉咙有些发紧,但那道缝隙里的白光像是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的目光。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指尖轻轻掀开翘起的封条,铁锈的气味混杂着纸张的霉味涌出来。林野屏住呼吸,拉开了档案柜的抽屉。
档案袋比想象中要沉,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把档案袋放在桌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翻看。第一页是泛黄的报案记录,字迹潦草,墨水已经洇开:“1998年7月12日,雾镇全体居民失踪,现场未发现打斗痕迹,仅余房屋与生活用品……”
第二页是现场照片。黑白照片上的雾镇笼罩在浓密的白雾里,青石板路空无一人,路边的木椅上还放着没喝完的茶碗,晾衣绳上的衬衫在风中飘动,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照片的角落有个模糊的黑影,像是个站在雾里的人,却只有一团扭曲的轮廓。
林野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翻到下一页,是一份手写的笔录,字迹娟秀,纸页边缘带着烧焦的痕迹:“雾开始变大那天,镇上的时钟就停了。王婶说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动,李叔的渔网里捞上来的全是灰色的头发……今天是第七天,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自己,它穿着我的衣服,对我笑……”
最后一句话的墨迹像是被水晕开,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林野正想凑近细看,窗外突然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被浓密的白雾笼罩,能见度不足五米,连近在咫尺的档案柜都变得影影绰绰。
“怎么回事?”林野走到窗边,发现白雾像是有生命般涌来,贴着玻璃蠕动,在表面留下水痕。更诡异的是,房间里的时钟突然开始倒转,指针“咔哒咔哒”地后退,最终停在了十二点整。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林野猛地回头,特藏区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道缝,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档案纸哗哗作响。019号档案柜的抽屉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封条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谁在那里?”林野抓起桌上的台灯,心跳如鼓。
门缝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白雾像潮水般涌进来,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冰冷的触感顺着裤管往上爬,林野突然想起档案里的那句话——“雾开始变大那天,镇上的时钟就停了”。
他转身想跑,却发现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白雾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九十年代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面孔像是被水泡过的纸,五官扭曲在一起。
“欢迎来到雾镇。”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野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站在面前,她的脸正是照片角落那个模糊的黑影,“今天是7月12日,你是第37个来的。”
剧痛从胸口传来,林野低头,看到一把生锈的剪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女人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
“明天见。”
这是林野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林先生?林先生?”
急促的呼唤声将林野从黑暗中拽出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特藏区的椅子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温暖而明亮。赵科员站在面前,手里拿着那串黄铜钥匙,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您没事吧?刚才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反应。”
林野摸了摸胸口,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桌上的档案袋不见了,019号档案柜的封条完好无损,时钟的指针正正常地走着,指向下午两点。
“我……”林野的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刚才睡着了?”
“可能是太累了。”赵科员笑了笑,把钥匙放在桌上,“第一天上班都这样,特藏区阴气重,您多注意休息。对了,忘了跟您说,这些红漆封条的档案柜,尤其是019号,千万不能碰,那是1998年雾镇的案子,邪门得很。”
林野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他看着赵科员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看了看桌上的钥匙,心脏狂跳不止。桌上的湿度计显示一切正常,但空气里那股潮湿的腥气,却和刚才在“梦境”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指甲缝里,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漆料——和档案柜封条上的红漆,一模一样。
窗外的天空依旧晴朗,但林野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白雾笼罩。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影,还有那句“明天见”,都不是梦。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褐色的印记,像是用墨汁画的数字——“1”。
林野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拿出空白的记录本。在“今日状况”一栏,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写下:
“7月12日,特藏区一切正常。019号档案柜封条完好。”
放下笔的瞬间,墙上的时钟突然“咔哒”响了一声,指针开始缓慢地倒转。
林野抬起头,看着窗外逐渐聚集的白色雾气,握紧了手里的钢笔。
明天见。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指尖在记录本上留下深深的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