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拨快了发条，转眼已是深秋。
公寓落地窗外，梧桐树叶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金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铺满了楼下的林荫道。室内的恒温系统维持着宜人的温度，与窗外的萧瑟仿佛是兩個世界。
林未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厚重的艺术史书籍，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谢曜盯着他喝完每天定量必备的。
距离那场发生在河边的、近乎偏执的宣告与默许的回应，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生活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步入了某种“正轨”。
他依旧和谢曜住在同一所公寓，睡在各自的房间，但界限似乎不再那么分明。谢曜的书房里，多了一张属于他的书桌；客厅的沙发上，常会搭着他看了一半的小说；甚至谢曜那黑白灰为主的冰冷卧室里，床头柜上也悄然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装着绿色小植物的卡通陶瓷花盆——是林未某次路过花鸟市场时，鬼使神差买回来的。
谢曜看到时，只是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默认了它的存在。
学校里的日子也平静得出奇。叶澄果然如谢曜所说，转学离开了A市，连同他的家族也似乎低调了许多。再没有人敢对林未投以异样的目光，他甚至隐隐成了班里某种意义上的“禁忌”存在——被谢曜划入绝对保护圈的所有物。虽然依旧没什么朋友，但这种彻底的“清净”，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他和谢曜的关系，像是一杯被慢慢搅动的、沉淀着无数复杂过往的浑水，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或者说，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
谢曜依旧很忙，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司事务和他那个年龄不该接触的灰色地带问题。但他待在公寓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即使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不打扰，那种无声的陪伴本身，也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尖锐的言语和冰冷的威胁来表达“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细微、更笨拙的举动。
比如，他会记得林未不经意间提过的某家老字号的糕点，第二天餐桌上就会出现；会在林未对着晦涩的艺术理论皱眉时，用他那种一针见血、偶尔毒舌的方式，几句话点明关键；会在雷雨夜，默不作声地走进林未的房间，检查窗户是否关好，然后在他假装熟睡的呼吸声中，停留片刻才离开。
林未也在这段扭曲却稳定的关系中，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像惊弓之鸟般时刻紧绷，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甚至偶尔会在谢曜处理棘手事务、周身气压极低时，给他递上一杯泡好的、温度正好的茶。
他们很少谈论“上辈子”，那像是一个被共同封存的、不愿轻易触碰的伤疤。也很少明确地定义彼此的关系，那句“留下”和“好”，似乎已经囊括了一切。
直到这个周末的清晨。
林未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吵醒，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发现谢曜破天荒地没有去书房，而是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
“醒了？”谢曜回过头，手里拿着一张有些年头的、边缘磨损的火车票。
林未认得那张票，是夹在他母亲旧物里的，终点站是一个他从未去过、却因为那几张老照片和谢曜查到的资料而变得熟悉的名字——杨柳村附近的一个小站。
“今天天气不错。”谢曜晃了晃手里的车票，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想去看看吗？”
林未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去看看？去看那个存在于父母老照片和录音笔里、承载着他们短暂温馨记忆的地方？
他以为谢曜早就忘了这茬，或者根本不在意。毕竟，在他“清理门户”的计划里，替林未父母正名、拿回老宅，似乎就已经是任务的终点。
“你……有空？”林未有些不确定地问。
谢曜走过来，将那张旧车票塞进他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煽情的理由，就像他做过的很多事一样，直接而干脆。
简单的早餐后，谢曜亲自开车。没有用那辆招摇的黑色轿车，而是一辆相对低调的越野车。车子驶出市区，高楼大厦逐渐被开阔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取代。
林未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情有些复杂。期待，忐忑，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茫然。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是存在于血脉里的呼唤，也是父母悲剧起点之外的、仅存的一点温暖印记。
谢曜开车很稳，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但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他没有放音乐，车厢里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窗外的风声。
几个小时后，车子拐下高速，驶入了一条略显狭窄、但修缮平整的乡村公路。路旁的景致愈发熟悉，与照片里的画面渐渐重叠。
按照导航和旧地址，他们最终将车停在了一个依山傍水、看起来宁静而古朴的村落口。村口那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巨大榕树，与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林未推开车门，脚踩在略显松软的泥土路上，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甜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
谢曜锁好车，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他们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村里走。村子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闲聊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个明显是外来者的年轻人。
根据谢曜之前查到的资料和买下老宅时的文件，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栋位于村子边缘、被一圈低矮篱笆围起来的老宅。
老宅比林未想象的要维护得好一些，虽然看得出久未住人，有些寂寥，但并没有破败。白墙黑瓦，木门虚掩着，门上挂着一把略显老旧、却结实的铜锁——谢曜拿出了钥匙。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带着陈年木料特有的气味。院子里有些杂草，但不算荒芜。那棵照片里出现过的榕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的石制摇椅还在，只是落了些灰尘和枯叶。
林未走到摇椅前，伸出手，轻轻拂去椅面上的落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石头，仿佛能感受到许多年前，母亲抱着年幼的他坐在这里摇晃的温暖。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
谢曜没有打扰他，只是靠在院门的门框上，点燃了一根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青白色的烟雾在指间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看向林未的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林未才转过身，眼眶有些微红，但眼神是清亮的。他走到谢曜面前。
“谢谢。”他轻声说。
谢谢他带他来这里，谢谢他保留了这里，谢谢他……让他触碰到了这份早已遗失的、属于“家”的温度。
谢曜掐灭了烟，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看着林未微红的眼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伸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过他的眼角。
“没什么好谢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物归原主而已。”
他的触碰一触即分，带着谢曜式的别扭和克制。
林未却因为他这个小小的动作，心里那点酸涩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了。他看着谢曜那双在阳光下显得颜色更浅、却依旧深邃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轻，却像拨开云雾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有些苍白的脸。
谢曜看着他的笑容，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语气硬邦邦地：“……笑什么。”
“没什么。”林未摇摇头，笑意却更深了些。他抬头，环顾着这个小小的、承载着过往的院落，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浪潮里随波逐流，不知归处。
穿书，炮灰，仇恨，庇护，纠缠……这一切混乱而荒诞的经历，曾让他无比迷茫。
可是此刻，站在这栋属于“林未”的老宅前，站在这个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为他守护着这片过往的少年身边……
他忽然觉得，或许归处，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
而是……心安之所。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依旧故作冷淡、眼神却泄露了一丝紧张的谢曜，轻声开口，声音融在秋日午后的暖阳和微风里：
“谢曜，我不走了。”
不是回应河边的宣告，而是他自己的决定。
谢曜猛地转头看他，瞳孔微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骤然炸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亮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大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林未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传递。
这一次，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
秋风拂过，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诉说着一段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充满了血与泪、最终归于平静的……属于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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