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bgm:Lana Del Rey/SYML 《Paris, Texas》
记得有次和许赫芮聊天,我问她怎么确定自己爱的是对方这个人。
我说我好像很难开始一段关系。如果结局注定是分开,那些快乐反而成了负担。
她反问我,你怎么知道结局一定是分开。
我又说,很多人可能根本不爱对方,只是爱对方身上像自己的部分,或者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
她又反问我,那你又怎么确定你了解的是真实的他,而不是你的误解呢。
我愣住了。人确实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就像我练了这么多年琴,还是摸不透钢琴家某些赋格的意图。
但后来我想,或许正是这种不完整,才让关系变得有趣。就像弹一首新曲子,第一个音符落下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整首会走向哪里。
如果非要看到结局才敢开始,那和那些背熟乐谱才敢碰琴键的琴匠有什么区别,这种勇气的缺乏会让我确实很多。
那天忽然问起我那本放在床头的《窄门》。
“这书讲了什么?”他手指卷着我的头发,随口问道。
我简单讲了阿莉莎和杰罗姆的故事,讲她如何因为对永恒之爱的苛求,一次次把爱人推开,最终孤独死去。
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面对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人活着已经够难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分析一个失败的技术动作,“人生在世,哪一样不够人受的,为什么还要在书里找罪受?”
我想了想,说:“也许因为她害怕。害怕真实的爱情会不如想象中完美。”
他更困惑了:“害怕就不继续了吗,怕输就不比赛了吗?”他抬手关掉台灯,在黑暗里声音很清晰,“人每天面对的都是真实。吃喝拉撒,生老病死。这些才是真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说她追求永恒。可永恒是什么?打个比方,是我每一个球都不同,是你弹的每遍曲子都有细微差别。为什么非要一个不变的结局?”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我一直在用文学和艺术的尺子丈量爱情,担心这个角度不够崇高,那个结局不够永恒。可他告诉了我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爱就是此刻共享的体温,是比赛后的一通电话,是两个人决定一起面对明天的不确定。
我把手放进他手心。
“你说得对。窄门太窄了,只够一个人通过。我们还是走宽路吧。”
说这话的时候某人已经在我旁边睡着了。
顿感奇妙,小时候便与他熟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这样的关系。甚至不知道年少的崇敬与向往,是如何转化成少女怀春的心事的。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只当他是卢浮宫的展品,遥望就好。
我决定试着接受这种不确定。至少在他问我要不要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我并不是阿丽莎,他也不是杰罗姆,所以我听见自己说了好。
只是我这种勇敢还没得以现实验证,风暴就悄然来袭。
互联网的显微镜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几小时后,一条笔记开始悄然流传,起初只是在小范围里被传播:
有没有人觉得,在雷市遇到的这个弹钢琴的姐姐气质绝了?
笔记里是一段模糊的侧影视频。在一家唱片行角落的老钢琴前,一个穿着米白色粗线毛衣的女孩低着头,黑色的长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流淌出一段即兴的旋律,音符清冷,像窗外的雨夹雪。拍摄者离得很远,画面晃动,并未拍到正脸。
这条笔记本身热度不高,直到有一个评论被赞到顶端:
“等等,这个侧影,这个下颌线。。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个钢琴家陆翊啊,就是那个很牛逼但不太出圈的陆翊。。”
起初只是微澜。有人翻出我半年前在伦敦某音乐厅的演出海报,对比侧影;有人找出我极少数的访谈截图,分析发型和肩颈线条。争议声中,一条看似无关的评论成了关键的催化剂。
“纯路人,吃个瓜。就没人发现时间线很妙吗?楼主拍到弹琴姐姐是前天下午三点,定位雷克雅未克市中心。fzd被拍到的背影,是大前天,在黄金圈。但从黄金圈开车回雷市,正好。。嗯,你们懂的。”
“知情人士,他们俩真认识,青梅竹马”
结尾配了个吃瓜的emoji。
我倒是内心一阵嘀咕,到底在懂什么啊。
“次元壁破了??”
“我靠,不会吧?他俩八竿子打不着啊!”
“一个体育圈顶流,一个古典音乐圈的……这什么跨界联动?”
“等等,他们真的认识?这么巧?”
“楼上,互相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别硬扯。”
怀疑与猜测开始像病毒一样繁殖。有人开始疯狂检索我们的过往,试图找到任何可能的交集。但我们的生活轨迹如同冰岛的两条公路,一条是车水马金的黄金旅游环线,一条是寂静无人的西部峡湾,看似永无交汇。
直到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到来。
一个粉丝数极少的旅游博主,在清理相机内存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被她忽略的废片。那是她在斯奈山半岛教会山脚下拍摄风景时,不小心拍到的远景。画面里,一对男女并肩站在结冰的瀑布前,距离很远,像素不高。男人是熟悉的黑色冲锋衣背影,女人穿着浅色长款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但那头黑色的长直发,和她在唱片行被拍到的影像几乎一致。
更关键的是,女人微微侧头看向男人时,镜头捕捉到了她小半张清晰的侧脸,与我的官方照片的轮廓高度重合。
博主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将这张模糊却足以引爆一切的图片发了出来,标题带着颤抖的激动:
《我好像拍到了fzd和那个钢琴家姐姐在一起?我以为我眼花!》
这一次不再是背影或侧影,而是同框。
虽然模糊且遥远,但足够掀起风浪。
互联网的平静被彻底打破。fzd和钢琴家#的词条以爆炸般的速度攀升。
“实锤了 他们真的认识!”
“何止认识啊,这距离,这氛围。普通朋友会一起在冰岛荒无人烟的景点看瀑布?”
“所以之前的时间线完全对得上!他是先去了黄金圈,然后回雷市和她汇合!”
“破案了,家人们,这是私下约旅行啊!”
“世界冠军 X 天才钢琴家……这什么小说照进现实的设定?”
“我塌房了???”
“楼上,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你反对?”
舆论彻底发酵。曾经的偶遇帖被重新翻出,每一张图片,每一个时间点,都被放在显微镜下反复分析,拼凑出一条完整的冰岛同行路线。即使没有亲密动作和牵手拥抱,但那种并肩而立的姿态,以及被网友脑补出的“孤男寡女同游世界尽头”的剧情,已足以点燃所有想象。
我关掉手机,屏幕漆黑,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窗外,冰岛的夜幕正在降临,真正的极夜尚未到来,但一场属于我的舆论风暴,已在天光之外,轰然降临。
赫尔辛基的公寓里,我蜷在飘窗台上,窗外是下午三点便已深沉如墨的极夜。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像一团幽冷的鬼火。
fzd钢琴家同行#的词条已经在热搜上挂了一天一夜。热度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像滚雪球一样,滋生出更多枝节。
我机械般地刷新着页面,看着那些陌生的ID将我和他的生活撕成碎片,再按照他们喜欢的模样任意拼接。
有人挖出了我早年社交媒体上一些无病呻吟的句子,断章取义,嘲讽我“矫情”、“文艺病”;有人不知从哪儿翻出他某次比赛失利后接受采访的视频,截图他微红的眼眶,断言他“心理状态差差”,“耽误训练对不起团队”。
他的某些狂热粉丝们组成了庞大的声讨团,用最恶毒的词汇私信我,他们说我清冷的样子是装,说我弹钢琴是戏子。
而他的队友粉则趁机下场,将矛头指向他。
“奥运冠军不好好训练,跑去冰岛谈恋爱?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吗?”
“果然人一有名就飘了,心思都不在正道上。”
“求求他了,有点事业心吧,别拖累整个团队!”
支持的声音并非没有,但微弱得像暴风雪中的萤火,迅速被淹没在口水的洪流里。“好配”和“小说照进现实”的评论下面,是成千上百条的围攻和辱骂。
我关掉屏幕,将发烫的手机扔到一边。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北欧的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延至头顶。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那是很小的时候,也许刚上小学。母亲哄我入眠,聊天问长大想做什么。
“妈妈,我长大以后要当大明星,活在聚光灯下,多酷啊。还会有好多好多人喜欢我,当我的粉丝!”
我记得那时候母亲很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眼神里有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
“小翊,或许等你长大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为什么?”
“因为那样会失去很多普通人的自由。得到多少注视,就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时的我,完全不理解代价的含义,我只是觉得能站在舞台中央,被所有人看见和喜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直到此刻。
在这个距离故乡万里之遥的、寒冷黑暗的北欧冬夜里,在那些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带着实质恶意的文字中间,我突然全明白了。
母亲口中的代价不是辛苦与劳累,像练琴的痛苦一样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这种被无数双眼睛架在火上烤的灼痛,是私生活被放在放大镜下肢解的羞辱。
我只是觉得荒谬,这些人并不了解我,却出去各种理由肆意攻击。以至于你甚至无法为自己辩白一句,因为任何回应都只会成为下一轮风暴的燃料。
你只能等待互联网自己厌倦,等下一个更劲爆的消息出现,将你覆盖。就像一场无法控制的山火,你除了等待它自己燃尽,别无他法。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思念,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
我甚至想念的,是童年那个底层潮湿的、小小的阳台。想的是那扇被父亲从外面上锁的,困住我整个童年的琴房窗户。
回到那个虽然压抑,但至少无人注视的角落。外面的世界太喧嚣,而我此刻只想缩回那个透明的壳里。
而真正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是一篇被某些粉丝和黑子共同顶上热门的乐评文章。作者是某个以毒舌著称的乐评人,标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技巧的巨人,情感的侏儒——论陆翊小姐被高估的演奏》
文章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我在大师班上的演奏剖解给全网看:
“不可否认,陆小姐拥有学院派最推崇的‘正确’。她的手指机能出色,音准如同精密仪器,尤其是在处理巴赫赋格时,线条清晰得如同数学演算。然而,音乐不是数学。”
“在她备受吹捧的斯克里亚宾练习曲中,我们听到的是一个害怕犯错的优等生,在小心翼翼地涂满答题卡。所有需要爆发、危险、需要近乎失控的原始生命力的段落,在她手下都变成了一场被精心驯服的表演。”
“她的pianissimo确实漂亮,但那种漂亮没有情感,更没有不顾一切烧穿一切的决心。 她像一个站在情绪悬崖边却始终不敢纵身一跃的人,只会用技巧在边缘反复试探。这是性格的局限,亦是天赋的鸿沟。”
文章的最后,给出了致命一击:
“或许,将精力专注于如何用私生活博取眼球,比在琴房里进行她注定无法完成的灵魂突破,对她而言,是条更轻松的捷径。”
这篇乐评,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为我所有的不足提供了更为权威的注脚。
舆论的漩涡立刻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攻击者如获至宝:
“看吧,官方认证,德不配位”
“我就说她的曲子听得我想睡觉,还以为我不懂艺术,原来是没感情啊。”
“笑死,‘情感的侏儒’,这评价也太狠了,但莫名贴切是怎么回事。。”
“不红倒是爱蹭”
捍卫者则奋力反击,却往往词不达意:
“你们耳朵聋了吗,她的雨滴前奏曲明明那么美”
“额专业人士,但凭什么说冷静克制的演奏就没感情,非得像疯子一样才算有灵魂?”
“就算她爆发力不强又怎样,她的细腻内敛本身就是一种风格啊”
看着这些争吵,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符号,一个可以随意投射自己想象和怒气的靶子。支持我的人,其实也并不真正懂得那篇乐评里真正被戳中的,我心里最深处的恐惧。
我关掉屏幕走到窗边。赫尔辛基的夜漫长无边。
那个乐评人倒是说对了一点,我害怕的东西太多。
害怕失控,害怕袒露,害怕将那团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炙热而混乱的内核,毫无保留地展露于人前。我的骄傲是保护自己的壳,却也成了我音乐无法真正触及人心的壁垒。
“技巧的巨人,情感的侏儒……”
我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间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了之前的屈辱和困惑。
只是突然很想念他。那个像冬天一样安静,却也像火山一样蕴藏着巨大能量的人。我们本就是两极。他拥有我渴望却不敢拥有的决绝和炽热。
只是这一次和之前不同,我们并不隔着太平洋,也没有十二小时的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