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江南总裹着一层湿意，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斑驳的砖墙和悬在檐角的红灯笼。苏野的“拾光小筑”就藏在这条巷子里，木质门楣上挂着块旧木牌，牌上“拾光”二字是用隶书刻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透着股沉静的老气。
这天下午，雨下得比往常急些，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苏野刚把修复好的民国座钟小心翼翼地装进棉布袋，递给来取件的张奶奶。座钟的黄铜钟摆擦得锃亮，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清晰如初，张奶奶捧着袋子，手指反复摩挲着钟壳，眼眶发红：“这是我老伴儿年轻时给我买的定情物，坏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走起来……”
苏野笑着递过块干净的软布：“您回去别让它沾着潮，每天上一次弦，能再走几十年呢。”送走张奶奶，她转身正要关门，却瞥见巷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身影在雨雾里有些模糊。
男人约莫三十岁，身形挺拔，怀里紧紧抱着个深棕色的纸箱，双臂环得极紧，像是护着什么珍宝。他外面套着件黑色的薄外套，此刻却敞开着，严严实实地罩在纸箱上，自己的左肩已经被雨水打透，深色的水渍顺着衣料往下淌，洇湿了裤脚。额前的黑发被雨水黏在饱满的额角，几滴水珠挂在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滑，他却没抬手擦，只盯着“拾光小筑”的木牌看，像是在确认地址。
苏野停下动作，朝他喊了声：“雨这么大，进来躲躲吧？”
男人听见声音，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朝这边走来。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走近时，苏野才看清他的脸——眉眼很清俊，鼻梁高挺，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也有些发白，显然是没休息好。他的眼神很温和，只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灼，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稳：“请问，您是苏野老师吗？我是之前给您发过消息的陆时砚。”
苏野愣了愣，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条私信，对方说想修复一件父亲的遗物，语气很恳切。她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外面雨大。”
陆时砚道了声谢，抱着纸箱走进屋里。工作室不大，却收拾得整齐，靠北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待修复的旧物：断了弦的红木琵琶，琴身上还留着细密的木纹；掉了瓷的搪瓷缸，缸壁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边角已经磨出了铁皮；还有一本封面开裂的老相册，里面夹着黑白照片，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空气中飘着木蜡油和糯米浆糊混合的温吞气息，带着点时光沉淀的味道。
苏野从柜子里拿出条干毛巾递给他：“先擦擦吧，别感冒了。”又转身去煮咖啡，咖啡机“嗡嗡”地响着，很快，焦苦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她把盛着咖啡的白瓷杯递过去，杯壁上还冒着热气：“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我这儿没别的，只有咖啡。”
陆时砚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时轻轻缩了一下——大概是在雨里待得久了，他的指尖还带着凉意，触到热杯壁时有些发烫。他没急着喝，而是把杯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怀里的纸箱。纸箱里铺着一层软布，布上放着一本线装书，书皮是米黄色的粗布，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用钢笔写着“内科学笔记”五个字，字迹工整，却有些洇墨，像是被水浸泡过又晒干，墨色深浅不一。
他指尖轻轻拂过书皮，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易碎品，声音也放得很低：“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他也是个医生，在市医院的急诊科工作，前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主动去了方舱，后来……就没回来。”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一下，眼神也暗了暗，“这本书是他从医学院毕业时开始用的，里面记满了他的病例、用药笔记，还有我小时候画给他的涂鸦——那时候我总在他的笔记本上乱涂，他也不生气，还会在旁边写一句‘我儿子画的小医生’。”
苏野接过线装书，指腹触到粗糙的纸纤维，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脆感。她低头，看着书页上隐约可见的笔记，忽然想起自己修复旧物前的习惯。她把书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凑近了些，对着书页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她抬眼就撞见陆时砚惊讶的目光，他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眼神里带着点疑惑。
苏野笑了笑，左眉骨那道浅疤跟着动了动——那道疤不深，却很明显，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像一道淡淡的印记。“这是我的怪癖，”她解释道，“我总觉得旧物都有自己的脾气，也藏着自己的故事，修复它们之前，跟它们打个招呼，它们才愿意‘配合’。”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疤，“就像我这道疤，也是旧物给的——十七岁那年，我去山里找一块濒危的木雕，遇到了文物贩子，为了护着木雕，被他们用工具划到了。现在每次看到这道疤，我都能想起那天的月亮有多亮，木雕有多珍贵。”
陆时砚盯着她的疤看了几秒，眼神里多了些理解，他抬手时，苏野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块老旧的机械表。表壳是银色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表盘上的数字也不太清晰了，却被擦得发亮，显然是经常打理。表针轻轻转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我叫苏野，田野的野。”她伸出手，“接下来这段时间，就由我来陪这本书‘说话’吧。”
陆时砚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宽，指腹上有淡淡的薄茧——大概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痕迹。“麻烦您了，苏老师。”他的语气很真诚，“我知道修复这个不容易，您需要什么材料，或者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说。”
苏野点点头，把线装书放进特制的防尘袋里，又拿出笔记本，仔细记录下书的破损情况：“书的封皮开裂，有三页纸纤维断裂，还有几处水渍需要处理，照片的话……我得先看看里面的照片状态，再定修复方案。大概需要一周时间，修复好我再联系你。”
“好，谢谢您。”陆时砚喝完杯里的咖啡，咖啡已经凉了，却喝不出丝毫不耐烦。他拿起外套，又看了眼工作台上的防尘袋，像是放心不下，“那我不打扰您了，下周我再来。”
苏野送他到门口，看着他重新走进雨里，怀里虽然没了纸箱，却依然保持着护东西的姿势，背影在雨雾里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巷口。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上面记着“陆时砚，线装书，父亲遗物”几个字，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件旧物修复，更像是在帮一个人，找回藏在时光里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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