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照片的难度，比苏野最初预估的要大得多。
她把照片平铺在铺了软绒布的工作台上，用放大镜反复观察——相纸边缘的破损处，纤维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可能剥落；画面里桂花花瓣的浅黄、白大褂的米白、小男孩外套的宝蓝，都因年代久远褪成了模糊的灰调，要还原出当年的色彩，得一点点调配颜料，还不能破坏相纸本身的质感。
陆时砚还是每天清晨来，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常说话。他会先把早餐放在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搬起小凳，坐在离工作台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苏野忙碌。有时苏野用细毛笔蘸着特制的淡色颜料，在照片边缘破损处细细补色，他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气流吹歪笔尖；有时苏野对着颜料盘皱眉调配颜色，他会默默起身，给她的咖啡杯续上热水，再悄悄坐回去。
这天清晨，巷口的桂花又开了些，淡香顺着窗户飘进来。苏野正用镊子夹着极细的棉线，蘸取少量加固剂，小心地固定照片边缘脆化的纤维，陆时砚忽然开口：“苏老师，你看这个是不是和照片里的桂花很像？”
他手里拿着一朵刚从巷口桂花树上摘的小花，花瓣小巧，黄得透亮。苏野抬头看了眼，忽然眼前一亮——之前她总觉得调配的桂花色少了点灵气，现在看着这朵新鲜的桂花，瞬间找到了症结。“对，就是这个色调！”她放下镊子，接过桂花，放在颜料盘旁比对，“之前调的色太暗了，少了点阳光晒过的通透感，有了这个当参照，应该能更贴近当年的样子。”
陆时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每次遇到复杂的手术方案，只要看到办公室窗台上自己种的小多肉，眉头就会慢慢舒展。原来认真做事的人，眼里都藏着一样的专注和温柔。
接下来的两天，苏野参照着那朵桂花，重新调配颜料。她把赭石色和柠檬黄按比例混合，再加入极少量的白色，调出浅金偏黄的色调，用最小号的毛笔，在照片里飘着的桂花花瓣上细细晕染。每一笔都轻得像羽毛拂过，等第一片花瓣的颜色干透，她拿给陆时砚看：“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当年的感觉？”
陆时砚凑过来，盯着花瓣看了好久，眼眶慢慢发热：“像，太像了。我记得那天的桂花就是这个颜色，阳光照在上面，像撒了层碎金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爸后来总说，那天的桂花特别香，因为我画的小医生，比他穿白大褂的样子还精神。”
苏野没说话，只是把照片轻轻放回工作台。她忽然明白，修复的哪里是照片，分明是陆时砚藏在心底的、快要模糊的细节——是桂花的颜色，是父亲的笑容，是那年秋天里，被阳光裹着的温暖。
到了约定好取书的那天，陆时砚比平时来得早了些。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小纸袋，指尖微微泛白，显然是有些紧张。苏野看见他，笑着朝他招手：“进来吧，都准备好了。”
工作台上，线装书被放在铺着红绒布的木盘里，封皮的裂缝已经被细密的针线缝好，针脚藏在布纹里，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书页里的水渍被处理干净，父亲的笔记重新变得清晰，连当年陆时砚乱涂的小医生涂鸦，都保留着原本的稚嫩线条。而在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木框——木框是苏野用一块旧樟木亲手做的，边缘被她用砂纸磨了无数遍，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框里装着的，正是修复好的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陆父抱着小男孩，笑容温和；小男孩举着涂鸦，眼睛亮晶晶的；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着，几片浅金色的桂花花瓣像是刚飘进来，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陆时砚走过去，伸手轻轻碰了碰木框的边缘，樟木的淡香混着照片的纸张气息，慢慢飘进鼻腔。他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线装书，翻开第一页——在父亲写的“内科学笔记”下面，苏野用极细的钢笔，添了一行小字：“时光会老，念想永存。”
“这木框……”陆时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头看向苏野，眼里闪着光，“是您自己做的吗？”
“嗯，”苏野点点头，“之前修过一个旧樟木箱，剩下的木料没舍得扔，觉得用来装这张照片正好。樟木防潮，能把照片好好存着，以后就算过很多年，也不会轻易坏。”
陆时砚把木框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手里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苏野：“苏老师，这是我给您带的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想谢谢您。”
苏野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块小小的机械表——表盘是淡蓝色的，表针是银色的，看起来很精致。“这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的，”陆时砚解释道，“您修复旧物需要记时间，这个表走得准，而且……表盘的颜色，和您常穿的靛蓝工装很配。”
苏野拿起手表，指尖触到冰凉的表壳，心里却暖暖的。她抬头看向陆时砚，正好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巷口的桂花香顺着窗户飘进来，裹着工作室里的木蜡油气息，酿成了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对了，”苏野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递给陆时砚，“我在修复书的时候，发现有些笔记里提到的病例，可能对现在的急诊有参考价值，就把重点都记下来了。虽然是很多年前的经验，但说不定能帮上忙。”
陆时砚接过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的字迹工整，每一条病例旁边，都用红笔标注了父亲的处理思路，还有苏野补充的、她查到的现代医学建议。他忽然明白，苏野修复的，不仅是旧物和照片，还有父亲留在世间的、未说完的话，未做完的事。
他抱着木框和线装书，手里攥着笔记本，站在“拾光小筑”里，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木框上，照片里的桂花像是活了过来，轻轻飘在时光里，而他手腕上的旧表，和怀里木框里的照片，还有手里的笔记本，像是三颗星星，把旧时光里的温暖，重新照进了现在的日子。
“苏老师，”陆时砚笑着说，眼里的疲惫彻底消失了，“以后我夜班结束，还能来您这儿坐会儿吗？不是来催您修东西，就是……想跟您聊聊，我爸当年的事。”
苏野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咖啡壶，给他倒了杯热咖啡：“当然可以，我这儿的咖啡，永远有您的一杯。”
巷口的桂花，还在轻轻飘着；工作台上的旧物，还在静静躺着；而时光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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