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武汉,傍晚的热浪黏稠而潮湿,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闷热,一丝丝从门窗缝隙里挤进来。祁池刚摊开那张还带着油墨味的数学卷子,红色的“148”刺得她眼角有点发胀,还没来得及细看错在哪里,扔在床上的老旧手机就“嗡嗡”震了两下。
屏幕亮起,发件人:罗思源。
手指划开,只有一行字,没头没尾:「他们说要我打职业。」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洞的回响。打职业?那个只在贴吧论坛里看过,充斥着昼夜颠倒、训练赛、虚无缥缈的冠军和无数淘汰者的词?
她甚至没顾得上换掉身上的校服短袖,一把抓起卷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转身就冲出了家门。老旧楼道的声控灯在她急促的脚步声里明明灭灭。
罗思源家开五金店,就在这片灰扑扑的居民楼临街的第一栋。店门窄小,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属器件,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生铁、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祁池熟门熟路,绕过门口摞着的几捆铁丝,直接钻进了店铺最深处。
那里有个更暗的小仓库,只亮着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罗思源就蹲在一堆满是油污的阀门和螺丝钉旁边,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幽幽映着他还有些稚气的侧脸。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悄悄长开,肩线有了清晰的轮廓,蹲在那里却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灯光下,他眼睛很亮,里面翻涌着一种祁池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野火般的灼热,也有一闪而过的迷茫和不确定。
“池池?”他愣了一下,声音有点干涩。
祁池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手里的数学卷子递到他眼前。那鲜红的分数在昏黄光线下依旧醒目。
罗思源的视线在卷子上停留了几秒,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没接话。仓库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声,还有两人不太平稳的呼吸。
“你说真的?”祁池终于开口,声音绷得有点紧,“打职业?去打……游戏?”
“是电竞。”罗思源纠正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执拗。他避开她灼人的目光,低头用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旁边一个生锈铁环上的漆皮,“有个俱乐部的人联系我了,说看了我很久的排名……问我想不想去上海,试训。”
“上海……”祁池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名对于十六岁的他们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那阿姨呢?她同意?”她想起罗思源妈妈那张总是带着倦意,却又无比坚韧的脸。一个单身女人在武汉撑起这个五金店,不容易。
罗思源沉默了片刻,抠铁皮的动作停住了。“还没跟她说。”他声音更低了些,“可能……不会同意吧。”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仓库里的铁锈味、灰尘味,还有那种属于旧物的沉闷气息,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祁池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睫毛阴影,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嘴唇,那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褪尽的柔软线条。
她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小学时他被人欺负,是她挥着书包冲上去,虽然自己吓得手抖,却还是恶狠狠地瞪走了那些坏孩子。想起初中他第一次偷偷跑去网吧打游戏,被她逮到,他请她吃了整整一个月的辣条封口。想起无数个傍晚,他们并排坐在五金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分食一根红豆冰棍,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说着那些不着边际的、关于未来的幻想。
他说以后要赚很多钱,带妈妈和她离开这里,去住亮堂堂的大房子。
她那时候笑他,说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把数学考及格吧。
可现在,他手里似乎抓住了一条她完全陌生的、通往未知远方的绳索。而她呢?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是老师口中“清北苗子”的期许,是那张沉甸甸的、写满了确定未来的卷子。
两条路,眼看着就要分岔,伸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心口堵得发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细细密密地蔓延开。她几乎能想象到,如果他就这么走了,以后这个堆满铁锈的仓库,门口的水泥台阶,还有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通往学校的武汉老街,都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腥味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往前走了一小步,鞋尖碰到一个滚落的螺母,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罗思源。”她叫他的全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她。昏黄的光线里,少女的眼睛清澈而坚定,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去,”祁池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在狭小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我就陪你。”
罗思源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里那点迷茫被骤然点亮,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剧烈的涟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祁池把手里那张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数学卷子,胡乱地塞进旁边一个空着的纸箱里,动作带着点赌气的、不管不顾的意味。仿佛塞进去的,不只是那张代表着她按部就班人生的纸,还有所有的犹豫和退路。
“听见没有?”她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像小时候无数次确认那样,“你去,我就陪你。”
这一次,不是疑问,是宣告。
罗思源依旧蹲在那里,仰头看着她。良久,他眼底那些翻腾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极深、极重的光。他什么也没问,比如她的学业,她的未来,她怎么办。他只是很慢、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灯光在他点头的瞬间,似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仓库外,武汉夏夜喧嚣的背景音隐隐传来,而这一方被铁锈和昏暗笼罩的小小天地里,两个十六岁的少年,用一个点头,一句承诺,轻率又郑重地,把自己和对方的未来,紧紧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