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说

那晚之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武汉的夏天彻底烧了起来，知了在梧桐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吵得人心浮气躁。五金店仓库里那点昏黄的灯光和带着铁锈味的承诺，被祁池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像藏起一颗滚烫的，却暂时无法见光的种子。

罗思源到底还是跟他妈妈开了口。

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那天祁池就在自家阳台上，隔着几盆蔫头耷脑的茉莉花，听见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罗思源妈妈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又被强行压下去，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但那种失望和焦虑，像无形的针，扎得祁池坐立难安。

她看见罗思源从店里出来，耷拉着脑袋，肩膀垮着，慢吞吞地走到街角那棵老槐树下蹲着，背影写满了挫败。

祁池心里一揪，抓了把昨天买的水果糖，蹬蹬蹬跑了下去。

她挨着他蹲下，老槐树的树荫拢着两人。她没问结果，只是默默剥开一颗橙子味的硬糖，递到他嘴边。

罗思源愣了一下，侧过头，就着她的手把糖含了进去。舌尖尝到甜味，他皱着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我妈……不同意。”他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说我不务正业，说打游戏能有什么出息，说我去上海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说……别像你爸那样，一拍脑袋做决定，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提到父亲，罗思源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早就习惯了用这个称呼指代一个模糊而疏远的影子。祁池知道的，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父亲去了南方，组建了新的家庭，除了偶尔寄来些不算丰厚的生活费，几乎不再联系。这个认知让祁池心里更涩了。

她没说话，又剥了颗草莓味的给自己。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我跟她保证，就试训一个月，不行我就回来，老老实实参加中考，读职高也行。”他抬起头，看着街对面斑驳的墙面，“她说……她说她一个人撑这个店已经够累了，不能再为我操心。”

空气沉默下来，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过了好久，罗思源忽然转过头看她。少年人的眼睛因为刚才的情绪，还有点红，但眼神却执拗地亮着。“池池，我想去。”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看着祁池，很慢地说：“那个教练说，我有天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试试。我想抓住点什么。”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重重砸在祁池心上。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不仅仅是想打游戏，他是在寻找一种确定性的、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或许是为了摆脱那个“像你爸那样”的阴影。

她把手心里剩下的几颗糖都塞进他手里，拍了拍沾了灰的校服裤腿，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

“去找阿姨说。”祁池朝他伸出手，眼神清澈又坚定，“我跟你一起去说。”

罗思源仰头看着她，少女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但伸向他的手却异常清晰。他迟疑了一下，把手放进她掌心。她的手心有点凉，带着刚握过糖的微微黏腻，却奇异地安抚了他心头的躁动。

他借力站起来，两人一起往回走，走向那间充斥着铁锈味和现实压力的五金店。

祁池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她只是站在罗思源妈妈面前，用那双成绩优异的、总是被老师夸赞“懂事明理”的眼睛看着对方，声音不大，却句句清晰：“阿姨，就让思源去试试吧。一个月的时间，耽误不了太多。他……真的很想抓住这次机会。”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补充道：“我可以把这段时间的笔记和复习重点都整理好给他，他就算在上海，也能抽空看看。而且……我、我会帮您看着他，定时向您汇报，不让他乱来。”

罗思源妈妈看着面前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一个眼神倔强，带着不容置疑的渴望，一个目光恳切，透着让人安心的稳妥。她看着儿子，想起他父亲当年也是这般不顾一切，结果……可儿子眼里那种光，又和她记忆里前夫的热切有所不同，更纯粹，也更固执。再看看祁池，这孩子从小就让人省心，有她看着，或许……最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随你们吧。就一个月，不行就立刻回来！祁池，你帮阿姨多盯着他点。”

从五金店出来，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罗思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侧过头看祁池，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那一刻，祁池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后来总有人形容罗思源笑起来像萨摩耶。不是那种憨憨的傻气，而是一种毫无阴霾的、纯粹到极致的温暖和治愈。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能把周围所有的昏暗和沮丧都驱散。

“池池，”他笑着，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谢谢你。”

夏日晚风拂过，吹动少年额前柔软的碎发。祁池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心里那颗偷偷藏起的种子，仿佛被这笑容滋养，“噗”地一下，冒出了一个怯生生的嫩芽。

她别开脸，耳根有点热，小声嘟囔：“谢什么……走了，回家吃饭。”

转身的刹那，她嘴角也忍不住，悄悄弯了起来。

去上海的车票定在三天后。一张普快硬座，要坐将近十个小时。

出发前一晚，两人又并排坐在了五金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这次没吃冰棍，只是安静地看着武汉夜晚稀疏的星空。

“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祁池抱着膝盖，闷闷地说。

“嗯。”

“训练别太拼，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

“……要是，要是不顺利，就回来。”她声音更低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阿姨都在呢。”

罗思源转过头，看着她被路灯勾勒出的柔软侧脸。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的温柔。

“等我回来。”他说。

夜色里，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承诺一样，沉甸甸地落在祁池心上。

她重重点头：“嗯。”

第二天，祁池逃了下午的课，偷偷去了火车站。人潮汹涌的候车室里，她一眼就看到了背着简单行囊的罗思源，和他妈妈站在一起。

她没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妈妈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看着他认真点头，最后，看着他接过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背包，转身走向检票口。

就在他快要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他忽然若有所觉地回头，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搜寻了一圈，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柱子后面的她。

隔着喧嚣的人海，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显得很温柔的眼睛弯了起来，朝她露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萨摩耶式的灿烂笑容，还抬起手，用力地朝她挥了挥。

祁池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她也赶紧抬起手，用力地朝他挥舞，直到那个瘦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检票口的另一端。

火车站嘈杂的广播声，人群的喧闹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祁池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被她体温焐热了的纸——那是她熬夜整理出来的，高一上学期的数学预习提纲和重点题型。

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送出去。

她只是看着罗思源消失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

罗思源，你去追你的梦。

我在这里，替你守着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