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落雪,红墙覆白。
腊月初八的宫变过去整月,京城仍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气。镇北侯府世子陆昭珩踏雪入京时,正逢新帝登基大典的第三日。
朱雀大街上新雪被车辙与脚印搅成灰黑泥泞,两旁店铺虽已开门,却少见往日的热闹。行人低头快步,偶有交谈也压着声音。一队玄甲卫兵按刀走过,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街面。
“世子,前面就是永安侯府了。”车夫低声禀报。
陆昭珩撩开车帘,目光掠过街角尚未洗净的暗红血迹,最后落在那座朱漆大门上。门楣上“敕造永安侯府”的匾额依旧,只是门前石狮旁多了几个陌生护卫,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
一个月前,他还是京中最耀眼的少年郎——十九岁的镇北侯世子,天子亲点的金科探花,与太子伴读。而今太子已成了宫变中“暴毙”的先太子,而他因父镇守北疆未卷入风波,才侥幸逃过一劫。
新帝登基,下旨召各路藩王及边将子弟入京,名为赏赐,实为质囚。
“陆世子,别来无恙。”一个清冷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昭珩转身,只见一人撑着青竹油伞立于雪中。伞沿微抬,露出张清俊面容——当朝首辅顾言之独子,顾衍之。
“顾编修。”陆昭珩拱手还礼,心中却是一凛。
顾衍之,年方二十二的翰林院编修,新帝登基后破格提拔的红人。宫变当夜,有人见他出入首辅府邸,也有人见他从乾清宫偏门而出。太子暴毙的诏书,据说就出自他手。
“世子一路辛苦,陛下特命我在此迎候。”顾衍之笑容温润,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府邸已备妥,只是按制,世子亲卫需驻留城外。”
陆昭珩看了眼身后十余骑跟随多年的亲兵,点头:“理应如此。”
“世子明白就好。”顾衍之近前一步,声音压低,“京城不比北疆,一步错,满盘输。”
两人目光相接,雪片在视线间纷扬。陆昭珩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与顾衍之同期应试,放榜那日,他是探花,顾衍之是状元。琼林宴上,顾衍之执杯笑道:“昭珩兄,他日朝堂再见,不知是敌是友。”
一语成谶。
是夜,永安侯府书房。
陆昭珩指尖抚过书架,在第三排《战国策》处停住。轻轻一推,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墙内一封密信——父亲镇北侯的笔迹:
“昭珩我儿:京中巨变,天日无光。汝入京为质,凶险万分。顾氏父子权倾朝野,与宫变干系甚深。然敌友难辨,慎之察之。北疆三十万将士性命系于此局,望儿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信末无落款,墨迹深重,显是仓促写就。
陆昭珩将信就烛火点燃,看灰烬落于盆中。父亲要他拉拢顾衍之?还是提防?抑或二者皆有?
窗外忽有细微响动。陆昭珩吹灭烛火,隐于帘后。
一道黑影翻窗而入,直扑书案。就在来人伸手欲探暗格时,陆昭珩剑已出鞘,抵住其后心。
“顾编修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黑衣人转身扯下面罩,正是顾衍之。他却不惊不慌,反笑道:“世子好身手。不过我若死在此处,明日金殿上,世子要如何解释这具尸体?”
剑尖又进半分,刺破官袍:“顾大人擅闯侯府,我就地格杀,合乎律法。”
“那世子不妨看看窗外。”
陆昭珩余光一瞥,心头骤紧——院墙外不知何时已布满弓箭手,寒光点点。
“陛下疑心重,特命我‘保护’世子。”顾衍之轻轻推开剑锋,“不过今夜前来,是为送世子一份大礼。”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先太子临终手书。”
陆昭珩瞳孔微缩。宫变当夜,先太子“暴毙”于东宫,尸身当即收殓,何来手书?
“顾大人莫要戏弄于我。”
“是真是假,世子一看便知。”顾衍之将帛书摊于案上。
烛光下,赫然是先太子笔迹:“朕若有不测,必为新帝与顾氏所害。昭珩吾弟,见字如面,望你联合忠良,清君侧,正朝纲...”
落款处,盖着太子私印。
陆昭珩握剑的手紧了又紧。这若是真,便是滔天罪证,足可诛九族。若是假,便是顾衍之设下的致命陷阱。
“为何给我?”
“因为我要与世子下一盘棋。”顾衍之目光深邃,“一盘决定大周命运的快棋。”
“赌什么?”
“我赌世子不会今夜杀我,也不会将此书呈交陛下。”顾衍之微笑,“而世子赌的,是该信我几分。”
陆昭珩收剑入鞘:“顾衍之,你究竟是忠是奸?”
“这京城之中,谁不是一面忠一面奸?”顾衍之重新戴上面罩,“三日后大朝会,陛下将削藩。世子好自为之。”
言毕,身影没入夜色。
陆昭珩独立窗前,雪光映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容。父亲的信、太子的手书、顾衍之的谜语——这盘棋,已然开局。
而他手中,还握着一张无人知晓的底牌:先太子真正的遗诏,此刻正缝在他贴身内衫的夹层中。
“顾衍之,”他轻声道,“让我看看,你这盘棋要怎么下。”
雪下得更大了,覆盖了所有来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