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念的伤势不算太重,但也不轻。额角擦伤,胳膊和后背有大片淤青,医生建议休息几天。陈寻直接将她从片场带回了云山居,并且不由分说地让周姨联系了私人医生上门重新检查。
整个下午,别墅里的气氛都异常低压。陈寻一直沉着脸,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冰冷地处理着片场意外后续——设备安全检查、责任人追责、媒体消息封锁。他处理得高效而冷酷,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许念念被勒令躺在床上休息。她看着陈寻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接电话时那紧蹙的眉头和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她把到了嘴边的“我没事”又咽了回去。
她其实很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坠落,更害怕此刻陈寻这种沉默的、压抑的愤怒。这比她预想的斥责或者冰冷的关怀,更让她心慌。因为这种愤怒里,似乎掺杂了太多她无法理解、也不敢深究的东西。
傍晚,私人医生检查完毕,确认没有伤筋动骨,留下一些外用药膏便离开了。周姨端来了清淡的晚餐,陈寻只是扫了一眼,说了句“吃完好好休息”,便又回到了书房。
许念念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粥,便放下了勺子。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白天陈寻冲上高台时那双慌乱的眼睛,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那种眼神,做不了假。
夜色渐深,她因为后背的淤青,只能侧躺着,却毫无睡意。书房的门似乎响了一下,有脚步声停在她的卧室门外。她立刻紧张地闭上眼,假装睡着。
门被轻轻推开。她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了床边,然后,床边微微下陷——他坐了下来。
许念念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
然而,陈寻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坐着。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复杂的重量。那目光不像平时那样具有侵略性,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审视,或者说,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流连。
过了很久,久到许念念假装睡着的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她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沙哑:
“三年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也是这样。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却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许念念的心猛地一颤,睫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他……记得?记得三年前她那些微不足道的磕磕碰碰?
陈寻似乎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更像是自言自语,或者说,是积压了太久情绪的一种无意识流露:“那次在‘回响’,你被酒瓶碎片划伤了手,流了那么多血,也是这副样子,咬着唇,一声不吭……”
许念念再也装不下去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陈寻深邃的眼眸。灯光昏暗,他眼底的情绪像是化不开的浓墨,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楚、困惑,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类似于心疼的东西。
“陈寻……”她轻声唤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陈寻看着她醒来,眼底的复杂情绪迅速被一层薄冰覆盖,但他并没有移开目光。
许念念鼓起勇气,迎视着他,那些埋藏在心底三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窘迫和仓皇,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或许是因为白天的惊吓,或许是因为他此刻不同寻常的沉默,或许只是因为,她太累了,累到不想再一个人背负所有。
“三年前……”她的声音很轻,像易碎的琉璃,“我离开……不是因为讨厌你,或者觉得那是个错误。”
陈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候……”许念念别开眼,看着窗外模糊的月色,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我家里出了很大的事。我爸……他生意失败,欠了巨额高利贷,人躲了起来,讨债的天天上门,我妈急得住了院……我那时候,刚拍完一个小广告,拿到一点钱,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逼回去。“那天晚上,在‘回响’,遇到你……其实是个意外。我本来是去求另一个制片人,想预支点片酬,但是……”她没再说下去,但陈寻能猜到,无非是些潜规则的龌龊交易,而她拒绝了。
“后来……后来我们……之后,”她的脸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声音更低,“我醒来,看到你还在睡……我当时……很害怕。不是怕你,是怕……怕我自己会忍不住依赖你,怕你知道我家的烂摊子,怕……配不上你。”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带着深深的自卑和难堪。“我当时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和我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那一晚……已经很奢侈了,我不能……不能再贪心。所以,我走了。留下那张纸条……很抱歉,用那种方式。”
她终于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眼睛,不敢看陈寻的反应。将最不堪、最狼狈的过往撕开给人看,需要巨大的勇气。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鄙夷,是嘲讽,还是……?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陈寻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苍白而脆弱的脸,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
原来,是这样。
不是他以为的玩弄感情,不是欲擒故纵,只是年少时的仓皇自卑,和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这个答案,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冰封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曾经设想过的无数种报复方式,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着力点。
恨吗?好像……恨不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念念感觉到床边一轻,他站了起来。她没有睁眼,只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走向门口,然后,门被轻轻关上。
他什么也没说。
许念念蜷缩在被子里,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更加深重的迷茫。
而书房里,陈寻并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中,许久,走到书柜最底层,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那是连周姨都不会碰的地方。
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了一个样式老旧的铁盒子。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张折叠的、已经有些泛黄的便签纸。
纸上,是许念念三年前青涩的字迹,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对不起。
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有一枚不起眼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色尾戒。那是三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她仓皇离开时,不小心遗落在他床角的。
陈寻拿起那枚小小的尾戒,冰凉的金属触感抵在指腹。他摩挲着上面简单的纹路,在浓重的夜色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来,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止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