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接下来的几天，陈晚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对《沉默的修辞》的研读和展品资料的进一步打磨中。那本书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理解之门。她开始尝试将理论融入实践，不仅修改文字，甚至对展品的初步摆放顺序也提出了新的、更大胆的构想。

这无疑增加了巨大的工作量。周四晚上，画廊的办公区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霓虹闪烁，室内只亮着她工位上方的一盏孤灯，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她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电脑上的三维展陈模拟图，试图将A-07雕塑与B-03油画以一种更具张力的“静默对话”方式并置，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也没察觉到胃里隐隐传来的空虚感。

总监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简祺走了出来。他似乎是准备离开，手中拿着车钥匙，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当他看到偌大办公区里那个唯一亮着的、蜷缩在电脑前的纤细身影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微微咬着下唇，那是她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带着一种稚气的执拗。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却又透着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

简祺的视线在她手边那个显然未曾动过的、早已冷掉的三明治包装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他素来冷静的心湖。

他原本要走向电梯的脚步转了方向，走向了茶水间。

几分钟后，画廊的夜班行政助理安娜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放在了陈晚的桌角。

“陈助理，辛苦了。简总吩咐给您准备的。”安娜的声音带着友善的笑意。

陈晚从沉浸的状态中被惊醒，愕然抬头，看到那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咖啡，一时没反应过来。“简总？……谢谢，麻烦你了安娜。”

“不客气，您忙。”安娜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陈晚看着那杯咖啡，有些发愣。简祺？那个白天还因为一个标点符号使用不当而冷着脸让她修改的男人，会注意到她加班，还特意让行政给她送咖啡？

这太不符合她对他的认知了。简直像……冰川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温泉。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总监办公室，门依旧关着，里面一片漆黑。他已经走了吗？这杯咖啡，是出于上司对努力下属的例行关怀，还是……？

不容她细想，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像被某种直觉牵引，立刻拿出手机。

是“先生”的消息。

“时间不早了。放下工作，先把那杯咖啡喝完。你的胃需要一点温暖的东西。”

陈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怎么会知道有咖啡？！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窜上她的脊背。她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监控摄像头在角落闪着微弱的红光。

是巧合吗？还是……“先生”其实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正看着她？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严密包裹着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关注感。现实世界中简祺那杯出乎意料的咖啡，和虚拟世界里“先生”精准及时的指令，在这一刻重叠了，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颤抖着手指回复：“先生……您怎么知道？”

对方的回复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合理的推测。以你的性格，专注起来必然会忘记照顾自己。而一位称职的上司，注意到加班的下属并给予基本关怀，也属正常。不必过度解读，执行指令。”

“先生”的解释合情合理，瞬间打消了陈晚那些荒谬的猜想。是啊，她太敏感了。简祺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先生”有关联？这杯咖啡，大概只是他高高在上的、程式化的一点施舍罢了。

而“先生”的关怀，虽然隔着网络，却如此细致入微，直指她的需求。

两相对比，虚拟世界的那份温暖，显得如此真实而贴心。

“是，先生。”她乖乖回复，然后捧起了那杯温暖的咖啡。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确实让冰冷的胃部舒服了许多。

她小口啜饮着咖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本《沉默的修辞》，以及电脑屏幕上根据书中理念调整后的展陈图。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再次模糊起来。简祺的标准，“先生”的引导，这杯咖啡，这本书……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对那个冷漠的上司，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畏惧，有困惑，有一丝被认可（哪怕是间接的）的微甜，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这种隐秘的“特殊关注”而产生的心悸。

而此刻，已经坐在车里的简祺，看着加密软件上陈晚回复的“是，先生”，想象着她此刻可能正乖乖喝着那杯他“假手于人”送去的咖啡，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他利用职权给了她现实的关照，又用虚拟的身份给予她精神的抚慰。这种双重身份的操纵感，带来一种隐秘的、近乎罪恶的快意。但他无法否认，看到她接受（哪怕是间接地接受）自己的好意，并因此获得一丝慰藉时，他内心深处某个冰冷角落，似乎也被那杯咖啡的热气，微微熏暖了一点。

他知道这很不应该，但他控制不住。

这场始于掌控的游戏，他投入的，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要多得多。而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正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在他坚冰般的心防上，凿开一道细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