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冠,是顾青舟耗费数月心力,亲手绘图,请动隐居的玉雕大师出山,为萧景容二十岁生辰准备的贺礼。玉冠剔透,雕着隐晦的云纹与龙形,寓意着他心中那不可言说的期许——愿他的殿下,终有一日,潜龙出渊,君临天下。
他捧着锦盒,满心炽热地踏入东宫书房,看到的却是萧景容拿着金剪,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幅展开的华丽嫁衣刺绣上,剪下一个小小的、不合制的凤鸟图样。那嫁衣,是他庶弟,礼部侍郎家那位素有才名的公子,即将大婚的吉服。萧景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是顾青舟很少见到的、褪去了所有政治算计的纯粹。
听到脚步声,萧景容抬头,见是他,随意地将那剪下的凤鸟图样丢在一旁,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笑了笑:“青舟来了?可是给孤带了什么好东西?”
顾青舟喉头有些发紧,上前,打开锦盒。
萧景容拿起玉冠,对着光看了看,赞了句“巧夺天工”,便随手放在了案几上,恰好压住了那方被剪下的、略显孤零零的凤鸟图样。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件嫁衣上,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亲昵:“你说,孤将这改好的图样赐下去,顾侍郎会明白孤的体恤之意吧?”
顾青舟看着那被玉冠压住的、代表着另一桩婚约的图样,又看着萧景容全然不觉的侧脸,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那金剪轻轻划了一下,细微的疼,却蔓延开冰凉的涩意。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波澜,声音依旧平稳:“殿下思虑周全,家弟……定感念殿下恩德。”
萧景容满意地点头,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他,带着惯有的、令人安心的信任:“青舟,你总是最懂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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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弹指。
顾青舟成了太子手中最锋利的刃,也是最稳固的盾。盐政贪腐案,他明察暗访,证据确凿,将盘根错节的江南官场掀了个底朝天,人头落地无数,百姓拍手称快,赞的是太子殿下雷霆手段,肃清朝纲。军中哗变疑云,他孤身入虎穴,周旋于骄兵悍将之间,最终揪出“主谋”,稳定边关,军中上下,感念的是太子殿下明察秋毫,爱兵如子。
一桩桩一件件,腥风血雨是他闯,明枪暗箭是他挡。他铲除的每一个“奸佞”,最终都化作了萧景容仁德、睿智、英明神武的名声基石。萧景容的储君之位越发稳固,贤名远播。
而顾青舟,始终是那个站在萧景容身后阴影里的谋臣,得他厚赏,受他信重,偶尔夜深人静,萧景容也会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慨然:“青舟,待孤日后……必不负你!”
顾青舟只是躬身:“为殿下分忧,是臣之幸。”
他甚至得到了皇帝隐隐的青睐,以及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认可——他将是未来帝王的肱骨之臣,或许,还能得到更多……比如,那被悄然压下的、关于他与某位宗室女可能联姻的试探。希望似乎就在眼前,尽管微弱,却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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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娶的是镇国公嫡女,真正的名门贵胄,对萧景容的帝业有着不可估量的助益。
东宫盛宴,喧嚣震天。顾青舟以近臣身份,在前殿接受着各方或真或假的恭维,饮下一杯杯敬酒,面色如常,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宴至中途,他借故离席,想在夜风中醒醒酒,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靠近寝殿的一处回廊。隔着一扇未曾关严的菱花窗,里面的话语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是萧景容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意,更多的是一种卸下伪装的、漫不经心的得意。
“……顾卿?确有经纬之才,孤用着也顺手。”
接着是一个娇柔的女声,带着好奇:“臣妾听闻,顾大人为殿下效力多年,劳苦功高,殿下甚是倚重呢。”
萧景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刺入顾青舟的耳膜。
“倚重不假。不过……”他顿了顿,语气轻慢,“一把刀而已,再锋利,再顺手,也终究是刀。用久了,难免沾血锈蚀,届时,换一把便是。爱妃莫非以为,孤会惜一把刀至此?”
“殿下英明。”
顾青舟站在窗外,廊下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听着那毫不避讳的、将他十年心血与忠诚轻描淡写定义为“一把顺手的刀”的言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半分。只是那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寂灭了。
他静静转身,离开。
片刻后,太子寝殿内。萧景容已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心腹内侍在侧。他看着被宣召而来的顾青舟,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胜利者的笑容。
“顾卿,今日孤大喜,这杯御酒,赐你共饮。”他示意内侍端上一杯酒。
金杯盛着琥珀色的液体,香气醇厚。
顾青舟的目光掠过那杯酒,又看向萧景容,忽然也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萧景容莫名地心头一紧。
他没有谢恩,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去看那内侍一眼,径直上前,端起金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饮下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甘甜美酒。
萧景容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酒液尽数咽下,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他预想了顾青舟的惊恐、不甘、质问,唯独没想过会是这般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嘲弄?
饮尽,顾青舟放下金杯,抬手用指腹擦去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他抬眼,看向萧景容,因为酒意,或许是因为别的,眼尾泛着一抹异样的红。
“殿下的酒,果然醇烈。”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就像……就像当年,您亲手埋在东宫梨树下,说要待登基那日与臣共饮的那坛‘状元红’……”
萧景容眉头微蹙,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顾青舟却往前凑近了一步,几乎贴着萧景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混合着酒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他压低了声音,如同梦呓:
“殿下可知……那坛酒,臣后来偷偷尝过一口……味道,似乎总是有些不对……”
他轻轻咳了一声,一丝暗红的血迹自他唇角溢出,他却浑不在意,继续低语,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铁锈味呢……”
萧景容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盯着顾青舟。
那坛酒!那坛他亲手所埋,象征着他们之间最纯粹情谊和约定的酒!铁锈味?!他怎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
顾青舟看着他那骤变的、惊骇欲绝的脸色,又咳出一口血,身体微微摇晃,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了然。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久远的画面突兀地闪过脑海——
很多年前,皇家猎场,那支角度刁钻、擦着萧景容咽喉飞过,只差三寸就能让他当场毙命的冷箭……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哪位皇子下的毒手,追查许久,不了了之。
呵……
顾青舟闭上眼之前,模糊地想。
那原是他安排的、本应万无一失的死士……射偏的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