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暗红的血,如同泼墨般洒在萧景容明黄的太子常服前襟,炽热而刺目。顾青舟的身体晃了晃,最终无力地向前倾倒,却没有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被一双手臂猛地接住。
那手臂的主人,是萧景容。
他脸上的惊骇尚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狰狞的慌乱。他死死箍住顾青舟下滑的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对着呆立当场的宫人内侍厉声嘶吼,声音劈开了大婚夜的喜庆喧嚣:“传太医!快传太医!!封锁东宫,今夜之事,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寝殿内瞬间乱作一团。新册封的太子妃被宫人半请半架地扶去了偏殿,满脸惊疑不定。心腹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出去宣召太医并执行封锁命令。
萧景容将顾青舟打横抱起,放置在寝殿内侧的软榻上。顾青舟面色灰败,唇角的血迹不断溢出,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紧闭着,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铁锈味……”萧景容盯着他,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三个字,如同魔咒。那坛酒!他亲手所埋,象征着最隐秘的盟约和野心的酒,除了他,绝无第二人知道具体位置,更遑论开启品尝!顾青舟是如何得知?又为何偏偏是“铁锈味”?
一个可怕的、他从未设想过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住他的心脏。难道……那些他自以为隐秘的、借助顾青舟之手铲除异己,并最终将恶名推给顾青舟,自己博取贤名的布置……他早已洞悉?甚至,那坛用来在最终时刻……的酒,他也……
不可能!萧景容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人胆寒的猜测。顾青舟若有此心机,怎会甘心为他驱使十年?怎会饮下这杯他亲手赐予的毒酒?
太医几乎是被人拖着赶来的,战战兢兢地诊脉,施针,灌下解毒催吐的汤药,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汗水浸透了官袍,才颤声回禀:“殿下,顾大人……所中之毒极为猛烈,幸而饮下后似乎……似乎催吐及时,且剂量似乎……并非十足十,加之顾大人体质强健,暂无性命之虞,但毒性已伤及肺腑心脉,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臣……臣只能尽力而为……”
“并非十足十?”萧景容捕捉到这个词,眼神锐利如刀,“什么意思?”
太医伏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回殿下,就是……就是这毒酒,似乎……被人动过手脚,毒性减了几分……”
萧景容的心猛地一沉。他挥退太医,独自站在榻前,看着顾青舟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第一次感到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寒意。是谁动了手脚?顾青舟自己?还是这东宫之内,早已有了他不知晓的暗流?
他想起顾青舟饮下毒酒前那平静得诡异的笑容,想起他那句贴着耳畔的低语。那不是绝望之人的疯话,那是一个……棋手在落下最后一子时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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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舟感觉自己在一片粘稠的黑暗里沉浮。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听到萧景容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听到太医惶恐的应答,感觉到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入喉咙,感觉到银针刺入穴位的酸胀。
更多的,是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
不仅仅是猎场那支射偏的冷箭。
还有更早的时候,他刚成为太子伴读不久。那时萧景容地位未稳,几个年长的皇子虎视眈眈。一次宫宴,三皇子突发恶疾,浑身红肿,险死还生,最后查出来是误食了某种罕见的、与宴会菜品相克的野果。那野果,是顾青舟“无意间”向三皇子最宠爱的一个小太监透露,说京郊某处山涧风景极佳,且有奇果,味道鲜美。那小太监为了讨好主子,果然去寻了来。
没有人怀疑到当时只是个不起眼伴读的顾青舟身上。三皇子经此一遭,身体垮了大半,彻底退出了储位之争。
还有吏部那位曾极力反对立萧景容为太子的老尚书,是如何在回乡途中遭遇“山匪”,全家罹难。那伙“山匪”的兵器制式,与当时已被萧景容暗中收编的一支边军残部,一模一样。而将这支残部的存在,“不经意”泄露给某个与老尚书有私怨的江湖势力的,正是顾青舟门下一位不起眼的清客。
一桩桩,一件件,他替萧景容扫清障碍,手上沾满血腥,却将仁德贤明的光环牢牢戴在了萧景容头上。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共同的未来铺路,以为萧景容许下的“不负”是真心。
直到那赐婚的圣旨下达,直到他听见那声“不过是把用得顺手的刀”。
黑暗中的顾青舟,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萧景容以为那坛埋在东宫梨树下的酒,是他用来在登基后鸟尽弓藏的最终手段。他错了。
那坛酒,从埋下去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为他萧景容的登基准备的。
那是顾青舟为自己准备的……审判席。
他早就知道那酒有问题。他甚至在萧景容埋酒之后,偷偷取出,加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让那毒,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察觉,也更加……有趣。
他饮下萧景容赐的酒,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时机到了。
他要用自己的“死”,将这盘棋,推向最终的高潮。萧景容会查,会疑,会恐慌。他会发现,他身边信任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藏着秘密。他会发现,他自以为稳固的权位,早已被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而这些丝线,另一头,都握在那个昏迷不醒的“刀”手中。
至于那铁锈味……
顾青舟的意识再次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带着讥诮。
那不过是当年,他第一次替萧景容杀人后,偷偷在那坛酒里,放入的一枚生锈的箭镞——来自猎场那支,射偏了三寸的冷箭。
他要萧景容永远记得,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算计与……未尽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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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舟昏迷的第三天,东宫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萧景容眼底布满血丝,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合眼。太医署所有擅长解毒的太医都被拘在东宫,用尽方法,顾青舟却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只是脉搏时而微弱,时而紊乱,仿佛在生死边缘徘徊。
“铁锈味”三个字如同鬼魅,日夜缠绕着他。他秘密派人去挖开了东宫梨树下那坛酒。酒坛还在,泥封完好。但他不敢开,也不敢留,命心腹将其沉入了太液池底。
然而,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
他开始重新审视过去十年发生的每一件事。
猎场惊马,摔断三皇子腿的那匹马,当时是顾青舟建议他换上的,说那匹马更温驯。真的是温驯吗?还是……更容易受惊?
东宫走水,烧死宠妃耳目的那处偏殿,当夜值守的侍卫,有两个在事后不久因“意外”身亡。当时他只觉是灭口,如今想来,那灭口,是否太干净了些?干净得像是在掩盖别的什么?
边关密报……那封指控大将军拥兵自重的密报,来源极其隐秘,是顾青舟动用了连他都不知道的暗线才获取的。如今那大将军已被削职闲赋,兵权收回……收回到了谁的手里?似乎有几个中阶将领,在那之后得到了破格提拔,而那几个将领的履历……隐约都能和顾青舟扯上些许关系,或是同乡,或是曾受过其家族的恩惠。
萧景容越想,冷汗越是浸透了内衫。
他一直以为顾青舟是他手中最听话、最锋利的刀,刀柄牢牢握在他自己手中。可现在,他却惊恐地发现,这把刀,或许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意志。甚至……他握着刀柄的手,可能早就被刀柄上无形的倒刺,划得鲜血淋漓而不自知。
“殿下。”心腹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宫外……有消息传来。”
萧景容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讲。”
“今日早朝后,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弹劾国舅爷(太子妃之父镇国公)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证据……颇为确凿。”
萧景容瞳孔骤缩。
镇国公是他最重要的盟友之一,是他大婚之后,在朝堂上最大的倚仗。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被弹劾?而且证据确凿?
这绝不是巧合!
是顾青舟留下的后手?还是……他背后,还有别人?
萧景容猛地看向软榻上依旧昏迷的顾青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顾青舟刚到他身边时,曾说过一句看似无心的话:“殿下,这世间最险恶的,并非明处的刀剑,而是人心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棋局。”
当时他只觉是少年老成的感慨,如今品来,却字字惊心。
这盘棋,到底是谁在执子?
他这个下棋的人,又是什么时候,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棋子?
而那个看似落入彀中,奄奄一息的执刀者,是真的穷途末路,还是……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更深处,落下了另一子?
萧景容走到榻边,俯视着顾青舟苍白而平静的睡颜,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张熟悉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