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棋手,亦落弈中(续)
太医署的院正被连夜召入东宫,须发皆白的老者看到顾青舟的状况,又查验了那“寒潭影”与“醉仙藤”种子,亦是骇然变色。他施尽浑身解数,金针渡穴,珍稀药材如同流水般灌入,却始终如石沉大海。顾青舟的脉象依旧紊乱微弱,徘徊在生死边缘,不见半分醒转的迹象。
“殿下,”院正跪伏于地,声音苍老而疲惫,“顾大人所中之毒本就猛烈,又与此慢性奇毒交织,侵入心脉已深……若非……若非他本身意志力远超常人,加之此前体内似乎……似乎另有某种固本培元的底子护着,恐怕早已……如今能吊住性命已是万幸,强行唤醒,只怕顷刻间便会油尽灯枯啊!”
萧景容脸色铁青地听着,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另有底子护着?是丁,顾青舟心思如此深沉,怎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那所谓的“固本培元”,究竟是保命的良方,还是……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算计?
他挥退了院正,独自站在空旷冷寂的殿内,看着榻上那张苍白却依旧俊雅的面孔,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贵为太子,执掌生杀大权,此刻却连让一个昏迷的“臣子”开口都做不到。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比任何明刀明枪的刺杀更让他恐惧。
“意志力远超常人……”他咀嚼着院正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啊,能在他身边潜伏十年,将他乃至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心性,意志岂是常人能及?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顾青舟曾为了替他挡开一只受惊的猎犬,手臂被撕扯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当时太医缝合时,他疼得额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出了血,却硬是一声未吭。那时他只觉此子心性坚韧,可堪大用。
如今想来,那忍耐,那平静,或许从那时起,就早已超出了“伴读”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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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的麻烦并未因暂时的压制而平息,反而如同雨季的苔藓,在阴暗处悄然蔓延。又有几份言辞更犀利、证据更刁钻的弹劾奏章,通过不同的渠道递到了御前。虽然都被萧景容动用太子权柄和中宫关系强行留中不发,但朝野上下,已有暗流涌动。
更让萧景容心惊的是,边关传来急报,被削职的那位大将军的旧部,因“粮饷拖欠”、“赏罚不公”等由头,发生了数次不大不小的骚乱。虽未酿成兵变,但那躁动不安的气氛,却像阴云般笼罩在边境线上。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点都太过微妙。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顾青舟倒下之后,依旧精准地拨动着朝局的弦。
萧景容不得不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应对这些层出不穷的麻烦,疲于奔命。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粘稠的蛛网,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而那只织网的蜘蛛,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切都与它无关。
他开始失眠,即便勉强入睡,也总是噩梦缠身。有时是顾青舟端着那杯鸩酒,对他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有时是父皇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有时是猎场那支冷箭,带着尖啸,一次次射穿他的咽喉。
他变得疑神疑鬼,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不信任。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内侍,递上一杯茶,他也要用银针试过,甚至让旁人先尝一口。东宫的守卫增加了三倍,巡夜的频率密不透风,整个东宫如同一座压抑的孤岛。
他时常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顾青舟昏迷的寝殿外,却不进去,只是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那个身影。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这盘棋,他究竟想下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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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萧景容几乎要被这种内忧外患逼到极限时,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递来了拜帖。
靖王,萧青梧。
他的七皇叔,一个常年称病,沉迷书画,几乎从不参与朝政的闲散王爷。也是当年,在立储风波中,曾被认为是他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一,后来却主动退出,表现得与世无争。
萧景容对这位皇叔并无太多恶感,但也绝无亲近。此刻他突然求见,意欲何为?
斟酌片刻,萧景容还是在书房接见了他。
萧青梧年近四十,面容清癯,带着几分文士的儒雅,眼神温和,看不出丝毫锋芒。他行礼如仪,语气平和:“听闻太子殿下近日为国事操劳,甚是辛劳。臣偶得一方古墨,特来献给殿下,闲暇时挥毫,或可静心。”
他呈上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
萧景容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淡淡道:“皇叔有心了。”他示意内侍接过,并未当场打开。
萧青梧似乎也不在意,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驻足,回头,状似无意地说道:“对了,前几日臣整理旧物,翻出几卷少时与顾尚书(顾青舟之父)一同临摹的字帖,想起顾尚书当年风骨,不胜唏嘘。顾公子……近来可好?”
萧景容的心猛地一跳,目光锐利地看向萧青梧。
萧青梧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仿佛真的只是一句随口的问候,随即躬身一礼,转身离去,背影潇洒,不染尘埃。
殿内恢复了寂静。萧景容盯着那扇合拢的门,脸色变幻不定。
靖王……顾青舟的父亲……
他猛地抓起那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方品相极佳的古墨,幽香扑鼻。但他将古墨拿起,盒底却赫然放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青铜钥匙,钥匙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衍”字。
顾青舟,字,衍之。
萧景容捏着那枚冰凉的钥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靖王萧青梧,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闲散王爷,竟然也和顾青舟有关联?他是在示好?还是在警告?这枚钥匙,又通向何处?
顾青舟这张网,究竟织得有多大?牵扯了多少人?
他原本以为,撕开顾青舟的伪装,便能看清棋局。可现在他才发现,撕开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是更庞大、更幽暗的,他从未窥见过的深渊。
萧景容缓缓坐回椅中,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钥匙,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他与顾青舟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君臣、利用与被利用。
这是一场赌上性命、江山、以及所有信任的,不死不休的弈局。
而他,在不知不觉间,已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