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棋手，亦落弈中 4

甘为棋手，亦落弈中（续）

萧景容携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再次踏入寝殿。榻上的人依旧无声无息，苍白的面容在宫灯映照下，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薄瓷。可萧景容此刻再看这张脸，只觉得那平静之下，潜藏着无边深渊。

他挥退所有宫人，包括那战战兢兢守在一旁的太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几乎凝滞的空气。

“顾青舟。”萧景容站在榻边，声音低沉，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别装了。”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唯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萧景容俯身，冰凉的指尖猛地掐住顾青舟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骼。“告诉孤！你到底是谁的人？布这些局，想做什么？说！”

回应他的，只有顾青舟微弱的呼吸，以及因他粗暴动作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一种无意识的、病弱的反应，看不出丝毫伪装的痕迹。

萧景容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松开手，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好，很好。你不说，孤自己查。”

他直起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间寝殿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是他的东宫，是他的绝对领域，他不信顾青舟能在这里不留下一丝破绽。

“来人！”他朝殿外喝道，“给孤搜！把这寝殿，还有顾青舟在东宫惯常停留的所有地方，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可疑之物，哪怕是一片纸，一根线，都给孤找出来！”

心腹侍卫和内侍应声而入，开始无声而高效地翻查。萧景容就站在榻边，目光死死锁在顾青舟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只余翻动物品的窸窣声。萧景容的耐心在逐渐耗尽，焦躁和暴戾重新爬上心头。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发作时，一名侍卫在检查顾青舟昏迷前所穿的那件染血官袍时，动作微微一顿。他仔细捏了捏袍角的夹层，又凑近闻了闻，随即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将官袍双手呈给萧景容。

“殿下，此袍夹层内，似乎藏有异物，且……有淡香。”

萧景容一把抓过官袍，入手是上等丝绸的冰凉触感，前襟那片暗褐色的血迹刺眼无比。他循着侍卫所指，用力撕开袍角内侧一道极其隐蔽的缝线。

一小撮细碎的、深褐色的干枯花瓣，混合着几粒更细小的、不起眼的黑色种子，落在了他掌心。一股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冷香弥漫开来。

萧景容瞳孔骤然收缩。

这香味……他记得！

很多年前，顾青舟刚成为他伴读不久，有一次他感染风寒，久咳不愈。顾青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偏方，说是一种名为“寒潭影”的稀有花草，晒干后焚香，可清肺润喉。他当时用了，咳嗽果然好了大半。顾青舟还说，此花罕见，香气特殊，有安神之效。

后来，他似乎就习惯了这股若有若无的冷香。顾青舟的书房、他常进出的几处殿宇，甚至……他偶尔赏赐给顾青舟的衣物配饰上，似乎都带着这极淡的气息。他从未在意，只当是顾青舟的个人喜好。

可现在，这香，竟然被如此隐秘地缝在顾青舟的官袍夹层里？

“寒潭影……”萧景容捏着那撮干花，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这是什么？旁边黑色的又是什么？”他厉声问太医。

太医连滚爬爬地过来，仔细辨认了片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此物确……确是‘寒潭影’，但其性并非全然温和，若与……与这‘醉仙藤’的种子散发的气息长期混合……便……便成慢性剧毒！侵入肺腑，损人心脉，久之……令人衰竭而亡，且……症状与重症咳喘极为相似，难以察觉！”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萧景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稳住身形。

慢性剧毒……难以察觉……

他猛地想起，父皇！父皇晚年便是缠绵病榻，咳喘不止，太医束手无策，最终……而父皇病重期间，顾青舟因“才干出众”，常被召入宫中协助处理政务，甚至……代拟部分奏章批红！

难道……难道父皇的死……

不！不止父皇！

萧景容自己的脸色也瞬间变了。他这几年，偶尔也会觉得精神不济，夜间偶有心悸，太医只说是操劳过度，悉心调养便是……他也从未多想！

是了，顾青舟有太多机会接触他的饮食、熏香、衣物……他赏赐给顾青舟的东西，顾青舟转手又以“感念恩德”的名义，送回一些“精心准备”的物件，摆在他的书房、寝殿！

他一直以为顾青舟是替他扫清障碍的刀，却没想到，这把刀，从一开始，刀锋就若隐若现地对着他，以及……他身边所有可能阻碍“计划”的人！

“好……好一个顾青舟！”萧景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暴怒，“好一个算无遗策！孤真是……小看你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顾青舟是他手中最得意的棋子。却原来，他萧景容，他这太子的身份，他这十年来的“雄才大略”，甚至他父皇的性命……都不过是顾青舟这盘大棋里，一枚更重要、也更可悲的棋子！

那坛带着铁锈味的酒，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最终手段，只是一个提醒，一个嘲讽！顾青舟早就将更致命的毒，化入了他的日常，无声无息，潜移默化！

“殿下！殿下息怒！”太医和内侍见他状若癫狂，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萧景容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他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死死盯着榻上依旧“昏迷”的顾青舟，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凝聚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杀意、忌惮，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和探究。

他现在不能杀顾青舟。

至少，在弄清楚顾青舟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弄清楚这盘棋的最终目的之前，不能杀。

顾青舟必须醒过来。

他要知道全部真相。

“用最好的药，吊住他的命。”萧景容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孤要他醒过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倒要看看，当这枚自以为隐藏至深的棋子，被彻底掀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还会不会有那般平静无波的眼神！

这盘棋，远未结束。

而他萧景容，不会再做那个自以为是的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