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丝燥热,撞在青藤中学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晃眼的光。高三(1)班的自习课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均匀而规律。江起的钢笔在草稿纸上完成第三十七道抛物线推导时,指腹的薄茧轻轻蹭过纸面,留下一道浅淡的印痕。
他抬眼瞥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针稳稳地指向下午三点十五分。距离下课还有四十五分钟,距离物理竞赛报名截止还有三天零七小时二十四分钟。按照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这节自习课应当用于攻克流体力学的补充公式,而非被任何意外打断。
然而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桌椅倒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教导主任标志性的怒吼:“陆池!你又在搞什么鬼!”
笔尖猛地顿住,蓝黑色墨水在“伯努利方程”旁洇出个小小的墨点。江起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骚动的后排——那里总有几个男生偷偷关注着七班的动静,就像观察某种与课堂纪律格格不入的野生动物。
“江起,出来一下。”班主任老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起合上笔记本时,清晰地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窃笑。他早已习惯成为人群中的坐标系原点,所有目光都带着量化的审视,落在他扣到最顶端的校服纽扣上,落在桌角码成直角的课本上,落在那双常年握笔而指节分明的手上。这些目光像精密的游标卡尺,测量着他与“正常高中生”之间的偏差,却从未真正触碰到他被公式和计划表包裹的内心。
办公室的空调温度比教室低两度,江起刚踏进门就打了个微不可查的寒颤。老王正对着一叠成绩单唉声叹气,最上面那张的名字龙飞凤舞,几乎要冲破纸面——陆池,总分三百一十二,物理成绩十七分,年级排名倒数第五。红色的分数像道刺眼的伤疤,贴在青藤中学光鲜的成绩单上。
“学校新搞的‘跨班互助’活动,你应该听说了吧?”老王搓着手,办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耷拉着叶子,“陆池这孩子,脑子其实不笨,就是不肯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你是班长,又是年级第一,就辛苦你带带他?”
江起的视线在那个“十七分”上停留了三秒。这个数字让他想起初中做过的一道误差分析题,如此离谱的偏差,几乎可以判定为实验事故。他想说“效率太低”,想说“时间分配不合理”,想说“两个标准差过大的样本难以产生有效交互”,但最终只是推了推眼镜:“按规则,互助对象应双向选择。”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老王从抽屉里翻出张纸条塞到他手里,“七班靠窗最后一排,找他去。就当是……帮老师个忙。”
江起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纸质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他走出办公室时,走廊里的喧嚣突然变了调,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劣质磁带。一个身影撞开围观的人群冲过来,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篮球背心,锁骨处还沾着点草屑。
那人带起的风掀动了江起垂在额前的碎发,他闻到淡淡的机油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像某种未经调试的机械组合,突兀却莫名协调。
“陆池!你还想跑?”教导主任的怒吼从身后追来,带着气急败坏的回音。
被点名的少年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时,江起正好看清他的脸。小麦色皮肤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额前碎发有些凌乱,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在桀骜的气质里添了点少年气:“张主任,我刚看见操场有只猫卡在篮球架上,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话时,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他身上,碎金似的光点随着呼吸起伏。江起注意到他左手食指缠着块皱巴巴的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点黑色油污,与自己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色的指尖形成诡异的对照。
这就是陆池。江起在心里给这个变量赋值。青藤中学的反面教材,篮球场上的绝对主力,成绩单上的固定倒数,以及——他未来至少两个月的“互助对象”。这个认知让他的太阳穴微微发紧,像遇到了无法用公式化解的悖论。
陆池显然也认出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上下扫了他一圈,最后停在他紧扣的领口,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实验样本:“哟,这不是江大学神吗?怎么,来找我讨教怎么逃课?”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江起面无表情地展开手里的纸条,声音平稳得像在读一份实验报告:“高三(1)班江起,按学校规定,负责你的物理学科辅导。从今天开始,每天晚自习后一小时,辅导室见。”
“辅导?”陆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往前凑了半步。江起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某种金属的冷香,像是刚从汽修厂出来的赛车手。“学神,你知道螺丝刀有多少种型号吗?知道发动机冲程怎么算吗?这些不比你那些鬼画符公式有用?”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江起怀里的笔记本,江起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恰好撞在走廊的公告栏上。铁皮背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他的眼镜滑下来半寸。
“我只负责课本内容。”江起扶稳眼镜,声音冷了几分,镜片后的目光像校准过的激光,“如果你拒绝,我会向班主任反馈。”
陆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盯着江起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嗤笑一声,舌尖抵了抵上颚:“行啊,反正我晚上也没事干。不过学神,要是我睡着了,你可别指望我会听。”
说完他转身就走,校服下摆扫过公告栏,带起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边角。那张报纸被钉在“建校五十周年回顾”的板块里,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江起弯腰去捡时,指尖突然顿住——报纸上的照片拍摄于十年前的校庆活动,主席台下的角落里,站着两个穿着小学部校服的男孩。
一个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校服纽扣扣得整整齐齐,手里攥着本厚厚的习题册,正是小时候的自己。另一个蹲在地上,手里把玩着什么金属零件,侧脸的轮廓依稀能看出现在的模样,手臂上那道浅疤在阳光下若隐隐若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江起捏着那张报纸碎片,边缘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痒。他突然想起爷爷昨天整理旧物时嘟囔的话:“小起小时候总跟在一个修车铺的野小子后面,天天一身泥回来……”
上课铃响时,江起还站在原地。石英钟的秒针咔哒作响,像在倒数某个被遗忘的约定。他把报纸碎片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是爷爷给的那只旧怀表,此刻正规律地跳动着,像在计量某种失而复得的时间。
辅导室的白炽灯亮起来时,几只飞蛾正前赴后继地扑向灯管,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江起把整理好的物理公式清单放在桌上,第三行的“匀速直线运动”下面,不知何时被人用铅笔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是某种挑衅的签名。
陆池是踩着晚自习下课铃进来的。他把篮球往墙角一扔,发出砰的巨响,惊得飞蛾四散逃窜。“学神,开始吧。”他往椅子上一瘫,长腿伸直抵住桌腿,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希望你的公式能比游戏攻略有趣点。”
江起翻开笔记本的动作顿了顿。他看着陆池那张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脸,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下唇比上唇略厚,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对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摊开的课本上,而是盯着自己握笔的手指,眼神里带着种研究机械零件似的专注。那道落在公式上的铅笔线,弧度竟和自己指节的轮廓意外重合。
窗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江起抬头时,正看见陆池的视线猛地跳开,耳根在白炽灯下泛出可疑的红色,像被高温灼烧的金属。而他自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偏离了既定频率,像校准失误的节拍器。
第一晚的辅导最终以陆池“不小心”碰倒墨水瓶结束。蓝黑色的墨水在物理笔记上晕开,像片无法计算面积的星云,将那些精密的公式吞噬。江起看着那片污渍,突然觉得这或许不是最糟糕的结果——至少,完美的计划表上,终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量。
锁门时,江起发现陆池落在墙角的篮球上,贴着一张快要脱落的贴纸。图案是两个简笔画小人,一个举着书本,一个拿着扳手,手牵着手站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篮球抱在怀里往回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经过操场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追赶猎物的猎豹。
陆池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凌乱,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我的球。”
“嗯。”江起把球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像电流,瞬间窜过整个神经突触,让他想起物理课上的静电实验。
陆池接过球转身就跑,跑到篮球场边时突然停下,背对着他喊:“明天……我会准时来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像生锈的齿轮第一次转动时的滞涩。
夜风掀起江起的校服下摆,那张藏在口袋里的报纸碎片硌着掌心。他看着陆池投篮的背影,篮球划过完美的抛物线落入篮筐,弧度精准得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这道完美的物理题,解题步骤却藏着他看不懂的变量。
回到家时,爷爷还在书房整理旧物。台灯的光晕里,散落着各种齿轮和零件,像片微型的机械森林。“回来了?”爷爷推了推老花镜,手里拿着个黄铜扳手,“今天整理出个好东西,你小时候总拿着玩的。”
江起走过去,看见爷爷手里的扳手——黄铜色的表面带着点磨损,握手处被磨得光滑发亮,和记忆中某个下午,那个蹲在修车铺门口的男孩手里的扳手一模一样。
“爷,”江起的声音有些干涩,“十年前校庆,您带回来的那个修钟师傅,是不是姓陆?”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还记得?老陆家的小子跟你同岁,那天蹲在门口看了你一下午做习题,说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觉得公式比齿轮好玩。”
台灯的光落在江起的手背上,他突然想起陆池盯着自己握笔的手指时的眼神,想起那张篮球贴纸上的简笔画,想起公告栏里那张旧报纸上的两个小男孩。那些看似孤立的点,突然在夜色里连成了线。
他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在被墨水弄脏的那一页空白处,轻轻画了个小小的扳手。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改写某个既定的公式。
第二天清晨,江起在计划表的“物理竞赛复习”项旁,用红笔加了行小字:18:30,辅导陆池。字迹依旧工整,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像第一次尝试未知的实验步骤。
早餐时,爷爷看着他碗里几乎没动的粥,打趣道:“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遇到解不开的题了?”
江起抬起头,晨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想起陆池桀骜的笑,想起那道意外的疤痕,想起掌心残留的温度,突然轻轻“嗯”了一声。
那道题,没有现成的公式可以套用,没有标准的解题步骤,甚至连已知条件都模糊不清。但他有种预感,这道题的答案,或许藏在某个漏雨的仓库里,藏在某辆旧摩托车的引擎声里,藏在两颗看似永不相交的轨道意外错位的瞬间里。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江起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第一个公式。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纸页上,将那个公式与旁边小小的扳手影子,温柔地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