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岭南地界,风里带上了咸湿的海味。陆池的自行车前叉突然发出“咯吱”的异响,像是有根无形的线在拉扯。江起蹲在路边检查,指尖刚碰到轴承,就摸到层滑腻的黏液——是铁蛋趁他们不注意,把鱼干的油脂蹭进了轴承缝。
“这猫比丫丫还能捣乱。”陆池哭笑不得,从帆布包里翻出煤油,却发现瓶子空了。
路边恰好有片竹林,青竹遮天蔽日,竹影在地上晃成流动的水纹。林边搭着个竹棚,里面堆着些竹制的零件——有自行车的挡泥板,有工具箱的框架,甚至还有个用竹篾编的齿轮模型,齿牙间缠着细麻绳,转起来“沙沙”作响。
“用这个试试?”棚子后面走出个穿粗布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根竹制的漏斗,往他们递来个陶罐,“竹沥油,我爹熬的,比煤油清,还不伤黄铜。”
年轻人叫阿竹,家里世代编竹器,却总爱琢磨用竹子修机器。他的工作台是块巨大的竹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墙角的竹筐里装着些奇怪的东西:竹制的扳手(套着橡胶防滑)、竹纤维编的抹布(据说吸油比棉布强)、甚至还有个竹管做的听诊器,用来听发动机的异响。
“竹子看着软,纤维比铁丝还韧。”阿竹帮他们拆轴承时,竹制螺丝刀轻巧地旋开螺丝,“我爷说,以前没钢材的时候,山里人就用竹子做齿轮,浸过桐油能顶三年。”他指着棚子顶上的竹制吊扇,扇叶转动时几乎没声音,“这扇子里的齿轮就是楠竹做的,转了五年还没坏。”
陆池看着阿竹用竹刀刮轴承里的油脂,刀刃划过金属的声音混着竹叶的沙沙声,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江起则被那个竹编齿轮模型吸引了,齿牙的角度竟和陆爷爷做的黄铜齿轮一模一样。
“这是照着老图纸编的。”阿竹见他感兴趣,把模型递过来,“去年收废品的送我本旧书,里面画着个黄铜齿轮,旁边写着‘陆记’,我就照着编了个。”
陆池心里一动,接过模型细看,竹篾的缝隙里还卡着片干枯的竹叶,和爷爷日记里夹着的那片几乎一样。他突然想起秦老头给的铁皮盒,打开果然在夹层里找到张泛黄的图纸,正是阿竹说的那页——齿轮图旁边画着片竹林,标注着“1982年,岭南取竹沥油”。
“原来我爷爷来过这儿。”陆池的指尖抚过图纸上的竹林,突然觉得那些看似零散的足迹,早被某种无形的线串在了一起,像竹篾编的网,兜住了时光里的碎片。
离开竹林,沿着海岸线骑行半日,便到了个热闹的渔港。码头上停满了渔船,桅杆上的渔网像巨大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机油的混合味。一个穿胶鞋的渔民正对着发动机发愁,手里的扳手扔在甲板上,骂骂咧咧地踢了铁壳子一脚:“这破齿轮,又卡了!”
陆池和江起对视一眼,过去搭话。渔民叫老海,船尾的发动机是台老式柴油机,齿轮箱里卡着片鱼骨——大概是收网时不小心掉进去的。“这片海域的鱼凶得很,连机器都敢啃。”老海递过来瓶米酒,“喝两口暖暖,这活儿得拆到半夜。”
拆齿轮箱时,陆池发现里面的齿轮竟有竹制的!是个不起眼的惰轮,浸在油里呈深褐色,齿牙上还留着细密的竹纤维纹路。“阿竹他爹给换的,”老海解释,“说这位置不承重,竹子比铁轻,能省点油。”
江起突然指着齿轮箱内壁的刻痕:“这是……陆记的标记?”
老海凑过来看,突然拍了下大腿:“对!当年给我修机器的老师傅就刻这记号!他说这齿轮箱得留条‘呼吸缝’,不然海水进去排不出来,我一直照着做,果然比别家的机器多撑了五年。”他指着渔港尽头的老房子,“那时候他就住那儿,总爱蹲在礁石上看鱼,说‘鱼摆尾的角度,比齿轮还准’。”
陆池突然想去看看那间老房子,却被老海拉住了:“别急,先帮我个忙。”渔民从船舱里拖出个铁皮箱,里面装着些磨得发亮的零件——全是各种齿轮,有的缺了齿牙,有的锈成了疙瘩,却都被细心地编了号。
“这是我捡的‘机器骨头’。”老海的手指抚过个断齿的黄铜齿轮,“跟鱼一样,机器死了也得留副骨头。我想请你们帮忙拼个东西,就像……把鱼骨拼成鱼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们在渔港的灯影下拼齿轮。陆池的黄铜齿轮(刻“池”字)、阿竹的竹编齿轮、老海捡的断齿齿轮,竟在不经意间咬合在了一起,组成个奇怪的圆形。铁蛋蹲在旁边,尾巴尖轻轻扫过齿轮组,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在给他们打节拍。
“你看,”江起指着齿轮组中间的空隙,月光正好从那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圈光斑,“就算缺了齿牙,凑在一起也能转。”
老海看着那圈光斑,突然从船舱里拿出个鱼骨风铃,挂在齿轮组上方:“这是用鲨鱼骨做的,跟你们的齿轮配着,算个念想。”风铃声混着齿轮的轻响,在渔港的夜色里荡开,像谁在低声哼唱。
离开渔港的清晨,老海给他们装了袋鱼干(特意叮嘱“别让猫偷吃”),还塞了张手绘的地图:“往南走有个风车村,那里的老风车用的还是齿轮传动,你们肯定感兴趣。”
风车村藏在片沙丘后面,十几座木质风车像巨人般立在海边,叶片转动时“吱呀”作响,齿轮箱里传出厚重的“咔嗒”声,和海浪的节奏奇妙地合拍。守风车的是个白发老人,看见他们自行车上的齿轮组,突然笑了:“这不是老陆的手艺吗?”
老人年轻时跟着陆爷爷修过风车,说当年为了调齿轮的咬合角度,两人在风车底下蹲了三天,就靠啃鱼干喝海水度日。“你爷爷总说,风车的齿轮得顺着南风转,人也一样,得顺着心走。”他指着最大的那座风车,齿轮箱上刻着个模糊的“起”字,“这是他刻的,说‘等有天我孙子来了,让他知道这儿有个齿轮等着他’。”
陆池的心跳漏了一拍,伸手去摸那个“起”字,指尖突然触到道温热的液体——是阳光透过齿轮的缝隙,在刻痕里投下的光斑,暖得像爷爷的手掌。他突然明白,那些刻在齿轮上的名字、那些散落在各地的足迹,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等待重逢的坐标。
江起把阿竹给的竹沥油倒在齿轮箱里,老人摇动摇杆时,风车的转动声突然变得轻快了,像卸下了多年的重负。铁蛋追着风车的影子跑,突然叼来片贝壳,放在齿轮组旁边——贝壳的弧度竟和齿轮的齿顶圆完美重合。
“这是南风送来的礼物。”老人看着贝壳笑了,“南风最懂方向,它把你们带到这儿,也会把你们带到该去的地方。”
午后的南风渐起,吹动风车的叶片,也吹动自行车上的鱼骨风铃。陆池跨上车时,突然发现那个竹编齿轮的缝隙里,卡着片新的竹叶——大概是阿竹偷偷塞进去的。他回头望了眼风车村,齿轮箱上的“起”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跳动的心脏。
“走了。”江起的声音带着笑意,车铃“叮铃”响了一声,惊飞了落在车把上的海鸥。
自行车驶离沙丘时,齿轮组随着颠簸轻轻转动,黄铜的凉、竹篾的韧、鱼骨的脆,在南风里融成种奇异的温度。陆池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突然觉得所谓旅程,或许就是让不同的齿轮在风里慢慢磨合,直到那些棱角都变成恰到好处的弧度,然后一起,顺着风的方向,转得更稳,更远。
铁蛋蹲在后货架上,对着风车的方向“喵”了一声,像是在跟那些静止的齿轮告别。而远方的海面上,南风正卷着浪花,把齿轮的轻响送向更蓝的远方,像在预告着什么新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