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岭南地界时,恰逢梅雨季。连绵的阴雨把空气泡得发涨,陆池自行车的后货架突然咯吱作响,停在路边检查,发现连接货架的螺丝锈断了——南方的湿气比想象中更厉害,连爷爷留下的黄铜零件都蒙上了层薄薄的绿锈。
“前面有棵大榕树,去那儿避避雨。”江起指着不远处的树荫,树干粗得要三个人合抱,气根垂下来像帘绿色的瀑布,树下竟摆着个简陋的修车摊,一块木板上用红漆写着“阿榕修车”,旁边支着个小马扎,摊主是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给辆老式凤凰自行车换胎。
“师傅,借个扳手呗?”陆池把车推过去,货架晃悠着差点掉下来。
男人抬头笑了,露出颗金牙:“看这螺丝锈的,是北方来的吧?岭南的雨能啃铁,不常上油可不行。”他递过扳手,又从铁皮盒里掏出罐褐色的油膏,“抹点这个,我爹传的方子,桐油掺了蜂蜡,防生锈比机油管用。”
陆池接过油膏,黏稠得像蜂蜜,抹在锈迹上,原本发涩的齿轮竟顺滑了不少。江起蹲在旁边看男人修车,他的工具包是个竹筒,里面的扳手、螺丝刀都缠着红布条,车摊角落堆着些奇怪的零件——有自行车的飞轮,有电风扇的齿轮,甚至还有个旧座钟的发条,都擦得锃亮。
“您这零件够杂的。”江起拿起个铜制的座钟齿轮,齿牙间还留着细密的刻痕。
“都是街坊扔的破烂,修修还能用。”男人拍了拍榕树的树干,“这树活了一百多年,台风刮不倒,就因为根扎得深,还互相缠在一块儿。机器零件也一样,凑凑补补,总能接着转。”他指了指陆池的自行车,“货架断了?我这儿有块旧钢板,给你焊上?”
男人的焊枪是个改装的氧气瓶,连着根锈迹斑斑的铜管,点火时“噗”地冒出团蓝火,把钢板烧得通红。陆池看着他用锤子敲打着灼热的金属,火星溅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瞬间熄灭,像掉在水里的星子。
“我爹以前是修钟表的,说齿轮这东西,看着硬,其实跟人一样,得有个伴儿咬合着才活得下去。”男人焊完货架,用冷水浇上去,“滋啦”一声冒起白汽,“你这车架上的花纹,是老陆师傅刻的吧?二十年前他来岭南修过车,给我爹刻了个齿轮当纪念,现在还挂在屋里呢。”
陆池心里一动,从包里翻出爷爷的日记,翻开最后那页没画完的齿轮图。男人凑过来看,突然拍了下大腿:“对!就是这个手法!他说齿轮的齿牙得留三分余地,才能跟别的齿轮咬得紧。”
雨停时,阳光从榕树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修好的货架上,钢板的新焊痕泛着银白,和旧车架的黄铜色倒也不突兀。陆池往男人的竹筒里塞钱,他却摆摆手,指了指树上的牌子——“修车随缘,换物亦可”。
“那就用这个换吧。”陆池解下车把上的铜铃,是出发前张婶给的,说路上能吓走野狗,“我爷爷做的,响得很。”
男人接过铜铃,挂在竹筒上,轻轻一摇,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好东西,比钱实在。”他从车摊底下拖出个藤筐,里面装着些杨桃,“自家种的,酸得很,解腻。”
离开榕树摊时,花衬衫男人指了个方向:“往前拐有座老祠堂,最近在办‘旧物展’,说不定有你用得上的零件。”
祠堂藏在条窄巷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门楣上“李氏宗祠”四个字褪了色,门口摆着两尊石狮子,脖子上缠着红绸带。进去才发现,所谓的“旧物展”其实是街坊们凑的热闹,供桌两旁摆着五花八门的老物件:缝纫机、收音机、算盘,甚至还有台掉了漆的留声机,唱针卡在唱片上,发出“沙沙”的杂音。
“后生仔,来看这个!”一个梳髻的阿婆指着供桌底下的木箱,里面装着台老式织布机,木质的机架已经发黑,上面的齿轮却还能转动,只是转起来“咯吱咯吱”响,像在咳嗽。
陆池蹲下去细看,织布机的齿轮是枣木做的,齿牙上还留着细密的木纹,边缘被磨得发亮。阿婆说这是她年轻时陪嫁的物件,“当年织布换粮食,全靠这齿轮转得匀,线才不会断。”她用布满皱纹的手转动齿轮,织梭“啪嗒”一声穿过经线,“后来有了电动织布机,这老东西就没用了,可扔了又心疼,就搬到祠堂来,让它跟祖宗作个伴。”
江起在角落发现个更奇怪的东西——个用自行车零件拼的香炉,车铃当顶,链条绕成底座,最妙的是炉脚,用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飞轮,转一下还会“叮叮当当”响。
“这是阿武弄的,”守祠堂的老伯抽着水烟,“那小子以前是修摩托车的,后来犯了错进去了,出来后就总捡些零件拼东西,说要‘赎罪’。”他指了指香炉上的铭牌,刻着行小字:“齿轮会转,错了能改。”
陆池摸了摸飞轮的齿牙,突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话:“锈迹能磨掉,齿牙歪了却难正,除非舍得重新锉。”他从工具包里拿出锉刀,小心翼翼地给织布机的齿轮挫掉毛刺,江起则找了些桐油,给香炉的链条上了油。
老伯看着他们忙活,突然说:“阿武明天会来,他总在这儿待到关门。你们要是不赶时间,等他来聊聊?”
第二天一早,陆池和江起又去了祠堂,刚进门就听见“哐当”一声,阿武正在修他之前拼的香炉,大概是用力太猛,一个飞轮掉了下来,滚到陆池脚边。
男人三十多岁,胳膊上有刺青,穿件洗得发白的囚服改成的短褂,看见他们时愣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往袖子里缩了缩。“我……我不是故意弄坏的。”
“我们是来修东西的。”陆池把飞轮递给他,“这齿轮的齿牙歪了两个,得锉平了才能再用。”
阿武的手指关节很大,指甲缝里嵌着油污,捏着飞轮的样子却很小心,像捧着易碎品。“以前修摩托车,总觉得齿轮越硬越好,使劲拧,结果好多零件都被我拧断了。”他蹲下来,看着陆池用锉刀处理织布机的齿轮,“在里面待了五年,每天看墙上的挂钟,才明白齿轮转得再快,也得顺着齿牙走,强来是要崩齿的。”
江起把昨天花衬衫男人给的油膏递过去:“这个防生锈,比机油黏。”
阿武接过去,倒了点在手心搓开,突然笑了:“以前我爹总说,修车跟做人一样,得懂‘顺’,我偏不听。”他指了指祠堂墙上的家训,“这儿的老人说,祖宗牌位前摆齿轮,是想告诉我们,一家人就像套齿轮,谁也离不了谁,咬得太狠会散,太松又转不动。”
陆池突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空白页,或许爷爷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他拿出那半个没画完的齿轮图,递给阿武:“帮我补完它?”
阿武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齿轮,齿牙正好和原来的咬合在一起,旁边还画了圈光晕。“这样,就不孤单了。”
离开祠堂时,阿武送给他们个礼物——用摩托车链条做的钥匙扣,链条的每个关节都磨得光滑,还刻了两个小字:“慢慢来”。陆池把它挂在工具箱上,和秦老头给的铁皮盒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轻响。
岭南的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股湿热的黏劲儿。陆池和江起在祠堂旁的老屋里借住,屋主是个独居的老奶奶,家里摆着台老式缝纫机,踏板上的齿轮锈得转不动,奶奶说那是她年轻时做嫁妆用的,“当年踩着它给街坊做新衣服,一天能转两百圈,现在啊,连针都穿不动了。”
陆池和江起把缝纫机搬到屋檐下,拆开齿轮箱,里面的机油早就变成了黑色的淤泥。江起用煤油一点点擦,陆池则用细砂纸打磨锈迹,磨着磨着,发现齿轮内侧刻着行小字:“1958年,阿秀赠”。
“阿秀是我男人的名字。”奶奶端着茶过来,眼睛笑成了月牙,“他给我做这台机器时,偷偷刻的。后来他走得早,我总觉得这齿轮转不动,是他在怪我不常想起他。”
陆池往齿轮箱里抹上桐油蜂蜡膏,江起踩着踏板试了试,“咔嗒、咔嗒”,齿轮竟慢慢转了起来,虽然还有点涩,却不再卡顿。奶奶坐在缝纫机前,踩着踏板,手里拿着块碎布,针脚歪歪扭扭地走了一行,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转了,转了……”她喃喃地说,“阿秀,你看,它还能转呢。”
那天晚上,陆池在日记里写下:“齿轮会生锈,但刻在里面的名字不会。就像雨水能啃掉铁屑,却冲不掉藏在齿牙里的念想。”
雨还在下,但落在屋顶的声音好像变了,不再是“噼里啪啦”的急躁,倒像是齿轮转动的节奏,一下一下,沉稳得让人安心。江起把晾干的齿轮零件摆成一排,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铁蛋蜷在零件旁边,尾巴尖轻轻扫过个铜制的飞轮,发出细微的“嗡”声,像在应和着什么。
陆池摸了摸爷爷留下的黄铜齿轮,上面的绿锈被擦掉后,露出底下清晰的刻痕——那是个小小的“池”字,是爷爷亲手刻的。他突然明白,所谓锈迹,不过是时光留下的指纹,只要愿意擦拭,总能露出底下的光。
离开岭南前,陆池和江起又去了榕树下的修车摊。花衬衫男人正在给辆儿童自行车装辅助轮,看见他们,举了举手里的铜铃:“这玩意儿真管用,昨天吓跑了偷鸡的黄鼠狼。”
陆池把织布机齿轮的拓片送给了他,上面有阿武补画的小齿轮。男人把拓片贴在竹筒上,和那些红布条缠的工具挤在一起,倒像是幅奇怪的画。
“往南走,雨更勤,记得常给齿轮唱歌。”男人笑着说,“我爹说,机器跟人一样,听着人说话就不容易坏。”
江起笑着接话:“那我们天天给它们唱《东方红》?”
“唱啥都行,”男人摆摆手,“重要的是让它们知道,有人惦记着。”
离开时,陆池回头看了眼那棵大榕树,气根在雨中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阿武补画的齿轮图,那些互相咬合的齿牙,不就像这榕树的根吗?看似杂乱,实则紧紧缠在一起,才能在风雨里站得稳稳的。
自行车驶离榕树摊时,后货架上的钢板发出轻微的震动,和链条的转动声混在一起,像首不成调的歌。陆池低头看了眼工具箱上的钥匙扣,“慢慢来”三个字在雨里闪着光,突然觉得,所谓旅程,或许不只是往前赶,更是让那些散落的齿轮,在某个瞬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咬合点,然后一起,慢慢地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