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棂上还沾着露水,陆池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江起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片桂花叶,对着晨光看叶脉。“醒了?”江起回头冲他笑,晨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在鼻尖投下一小片阴影,“你听,外面有人在扫地。”
陆池竖起耳朵,果然听见“唰啦唰啦”的声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鸡鸣,像支温柔的晨曲。他披了件外套走到门口,看见客栈老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正拿着竹扫帚,一下一下扫着院子里的桂花。老爷子穿件藏青色短褂,裤脚扎得整整齐齐,扫帚过处,金色的花瓣聚成一小堆,像撒了地的碎金子。
“早啊,后生。”老爷子抬头看见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脸上的皱纹笑成了朵菊花,“这桂花落得勤,不扫了容易滑脚。你们是来寻亲的?”
“算是吧。”陆池挠了挠头,“我们在找爷爷留下的痕迹。”
“哦——”老爷子拖长了调子,把扫帚往墙角一靠,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着烟丝,“是老陆师傅的孙子?”
陆池眼睛一亮:“您认识我爷爷?”
“咋不认识。”老爷子点着烟,吸了一口,烟圈慢悠悠地飘向晨光里,“二十多年前,他在我这客栈住了小半个月,天天帮我修这修那。你看那扇门,”他指着院角的柴门,“合页松了,关不上,他蹲在那儿敲了半天,愣是给修得严丝合缝,到现在都没坏。”
江起凑过去看那柴门,果然见合页上有圈细密的焊点,旁边还刻着个小小的“陆”字。“爷爷真是走到哪儿修到哪儿。”他笑着回头,却见陆池盯着柜台角落的一个木盒子发愣。
“那是啥?”陆池指着盒子问。
老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那是老陆当年留下的,说是等他回来取,结果一等就是这些年。我看你面善,许是该给你。”他走过去把盒子拿过来,那盒子是桃木的,边角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缠枝莲纹样,锁是个黄铜小锁,已经生了绿锈。
“他没说里面是啥?”陆池的心跳得有点快,指尖刚碰到盒子,就觉得烫似的缩了回来。
“没说。”老爷子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青石板上,“就说‘要是我回不来,等我家里人来了,让他们看看’。”他从钥匙串上解下把小铜钥匙,递过来,“拿着吧,也算了了我桩心事。”
陆池捏着钥匙,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锁孔,突然有点不敢开。江起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打开看看?说不定是爷爷的工具箱呢。”
“嗯。”陆池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去,“咔嗒”一声,锁开了。盒子里铺着块蓝布,掀开一看,里面没有工具,只有一叠信,用红绳捆着,信封上都没写收信人,只在最上面那封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桂花。
“是信。”江起凑过来,“写给谁的?”
“不知道。”陆池拿起最上面那封,信封有点潮,边缘卷了角。他捏着信封晃了晃,听见里面纸张的声响,像只不安分的小虫子在动。
“拆吗?”江起问。
陆池抬头看了看天,晨光已经越过墙头,把院子里的桂花堆照得金灿灿的。“拆。”他说。
信纸是泛黄的方格纸,爷爷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点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在去南边的路上了。别嫌我走得急,机器等着修,人也等着盼着,实在耽搁不得。昨天帮客栈的王老板修柴门,他问我‘跑这么远图啥’,我没说,其实是怕说出来你们笑话——图个心安。看着机器转起来,看着人笑起来,比啥都强。
“你娘总说我不顾家,可她不知道,我修的不只是机器,是人心。就像去年在茶坊,李婶的揉捻机坏了,眼看着新茶要误了时节,我蹲在那儿修了一天,修好时她给我端来碗桂花粥,那香啊,能记一辈子。人活着,不就图这点热乎气吗?
“箱子里的桂花是给你娘的,她总念叨客栈的桂花糕。要是我回不去,你就跟她说,不是我不想家,是路上的机器太多,我这双手闲不住。还有,那盏马灯你拿着,夜里走夜路亮堂,就像我在旁边照着你。
“别惦记我,好好过日子。机器坏了能修,人心凉了可难捂热。多帮人,多笑笑,比啥都强。”
陆池的手指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他好像能看见爷爷趴在客栈的桌子上写信,烛光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
“还有一封。”江起指着盒子底下,那里还有个更薄的信封,上面画着个小小的齿轮。
这封信更短,字迹也更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刚听说南边的纺织厂机器出了大问题,几百号人等着开工。我得赶紧去,这信怕是来不及寄了。记住,机器会老,人会走,但那点热乎气不会散。就像桂花,今年落了,明年还开,香得很。”
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个模糊的墨团,像是滴下来的眼泪,又像是不小心蹭到的墨。
陆池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江起递过来块手帕,“擦擦?”他摇摇头,却有泪珠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爷爷他……”陆池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总说机器等着他,其实是他等着机器。”
“不是。”江起拿起那包桂花,“他是等着人。等着李婶的桂花粥,等着王老板的谢声,等着那些被修好的机器旁边,一张张笑起来的脸。”
客栈老板不知啥时候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两碗粥,粥上飘着几朵桂花。“尝尝?”他把粥递过来,“老陆当年最爱喝这个。他说‘粥要热的,人心也要热的’。”
陆池接过粥,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甜香。他舀了一勺,桂花的香混着米香滑进喉咙,暖得人眼睛发烫。
“他还说,”老板坐在门槛上,看着晨光里的桂花堆,“人这一辈子,就像台机器,得时不时上点油,拧拧螺丝,不然就锈了。他走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好太阳,他背着工具箱出门,回头跟我说‘王老哥,等我回来,还喝你这桂花粥’。”老板笑了笑,眼角有泪光,“我这粥啊,等了他二十多年,总算等来了他最惦记的人。”
陆池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暖暖的。他想起爷爷日记里的话:“机器会坏,但修好的那一刻,比新的还值钱。”原来他修的从来不是机器,是那些藏在机器背后的日子,那些等着被温暖的人心。
江起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院门外:“你看,有人来送桂花了。”
几个村民提着篮子站在门口,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桂花,金黄一片。“王大爷,听说老陆师傅的孙子来了?”一个婶子嗓门亮,“这是刚摘的桂花,让孩子带回去,做糕、泡茶,都是个念想。”
“还有这个!”个小伙子扛着个木匣子,“这是我爹当年跟老陆师傅学做的刨子,说让给孩子留着,也算个手艺。”
陆池看着那些热情的笑脸,看着篮子里堆得冒尖的桂花,突然明白爷爷为啥总说“走得值”。那些被他修好的机器,那些被他暖过的心,都变成了种子,在岁月里发了芽,开成了花,如今又落回到自己手里,沉甸甸的,全是念想。
他把信放回木盒,锁好,抱在怀里。阳光穿过院子,把他的影子和江起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画。远处的鸡鸣又响了,扫帚声“唰啦唰啦”的,桂花的香漫了满院,连风都带着甜。
“江起,”陆池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声音轻得像羽毛,“咱们往南走。”
“嗯?”江起正帮着婶子把桂花装进布袋,闻言抬起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亮闪闪的。
“爷爷在纺织厂还有没修完的机器,”陆池笑了,眼角还带着泪,“咱们得去看看。”
江起把最后一袋桂花放进竹筐,拍了拍手:“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带上马灯,带上桂花,带上爷爷的信。”
客栈老板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把木盒放进车筐,把桂花袋系在车把上。“路上小心!”他挥着手喊,“南边的桂花也快开了!”
“知道啦!”陆池回头喊,声音被风吹得飘起来,“等我们回来,还喝您的桂花粥!”
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车筐里的木盒轻轻晃着,像藏着个不安分的春天。陆池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爷爷的温度。他想,爷爷大概早就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不是孤单的,那些被他留在路上的暖,总会顺着时光,找到回家的路。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桂花的香,还有远处隐约的机器声。陆池踩着脚踏板,感觉浑身都是劲,像爷爷说的那样,机器要转,日子要走,而那些藏在齿轮里的暖,那些浸在桂花里的甜,会跟着车轮,一直往前,一直往前,走到下一个晨光里,走到下一朵花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