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纺织厂的铁门终于撞进眼帘。铁锈爬满了栏杆,像一道道褐色的伤疤,“红星纺织厂”五个红漆字掉了大半,风一吹,铁门上的锁链发出“哐当”的响,像是在叹气。
“这地方……看着有点吓人啊。”江起捏了捏车闸,自行车在满是杂草的空地上打了个滑。他抬头望着三层高的厂房,窗户玻璃碎得只剩框架,黑洞洞的像只睁着的瞎眼。
陆池把自行车往锈栏杆上一靠,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爷爷的信里说,最后修的是细纱机,在车间最里头。”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电筒,按键“咔嗒”一声,光柱刺破晨雾,照在厂区入口的杂草上,草叶上的露珠亮得像碎玻璃。
“小心脚下。”江起拉住差点被砖块绊倒的陆池,自己却被一根露出地面的钢筋勾住了裤脚,“嘶——这地方怎么跟被熊瞎子啃过似的?”他低头解着裤脚,嘴里嘟囔着,“爷爷当年是怎么在这儿修机器的?光这路况就得摔八回吧?”
陆池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厂房墙壁,墙上还留着模糊的标语:“大干一百天,产量翻一番”。字迹褪得发灰,却还能看出当年的力道。“你看那标语,”他侧过头,声音里带着点兴奋,“爷爷日记里提过,他修机器的时候,工人就喊着这口号干活,说声音越大,机器转得越欢。”
“口号能当润滑油使?”江起终于拽开了裤脚,拍了拍上面的灰,“我看悬。”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哎哟”一声,弯腰从草里捡起个东西,“你看这是啥?”
是个生锈的铁牌,上面刻着“细纱车间”四个字,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人反复摸过。陆池接过铁牌,指尖蹭过那些刻痕,突然笑了:“肯定是爷爷挂在工具箱上的,他总爱给工具做标记,说这样找起来方便。”
两人穿过空荡的厂房前厅,脚下的水泥地裂了缝,长出的杂草没过脚踝。江起的手电筒光柱突然抖了一下:“陆池,你听!”
“听啥?”陆池屏住呼吸,只听见风穿过碎玻璃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
“像……像机器转的声音。”江起的声音有点发紧,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贴着陆池的肩膀,“这地方都废弃这么久了,哪来的机器声?”
陆池把光柱扫向车间深处,黑暗里隐约能看见一排排机器的轮廓,像蹲在那儿的巨人。“别自己吓自己,”他强作镇定,心里却也突突跳,“可能是风吹过机器缝隙的声音。”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放慢了,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咚、咚”的,格外清楚。
“快看那个!”江起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光柱猛地打向左侧一台机器。那机器比周围的都高,上面缠着厚厚的蛛网,却在最顶端的齿轮上,挂着个眼熟的东西——是块蓝布,边角都磨破了,却还能看出上面绣着的半朵桂花。
“是爷爷的!”陆池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下那块布。布上的桂花绣得歪歪扭扭,正是奶奶的手艺,“奶奶说,她给爷爷绣了块擦机布,上面绣桂花,说‘走到哪儿都带着点家里的香’。”他把布凑到鼻尖,隐约能闻到点淡淡的皂角味,像是刚洗过似的。
“这机器就是细纱机吧?”江起的光柱落在机器的铭牌上,“型号是FA506,和爷爷信里写的一样!”
陆池的手抚过冰冷的机身上,突然摸到个凸起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刻着:“陆正国修于1998年秋”。字刻得很深,边角都被磨平了,显然被人摸过无数次。“找到了!就是这台!”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它怎么会转呢?”江起的光柱扫过机器的滚筒,突然停住了,“陆池……那滚筒好像在动!”
陆池赶紧凑过去,果然见那锈迹斑斑的滚筒正以极慢的速度转动着,上面缠着的线头被带得轻轻飘起来。“不可能!”他伸手摸了摸滚筒,冰凉的金属上居然带着点温度,“这机器至少停了十年,怎么可能还转?”
“难道……”江起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爷爷还在这儿?”
“别胡说!”陆池嘴上呵斥着,心里却也发毛。他绕到机器后面,想看看动力装置,脚下突然踢到个东西,“哐当”一声响。弯腰一摸,是个铁皮工具箱,锁着的,上面也刻着个“陆”字。
“是爷爷的工具箱!”陆池的心跳得更快了,他从钥匙串上摸出那把开木盒的小铜钥匙,试着往锁孔里一插——“咔嗒”,居然开了。
工具箱里铺着块红布,上面放着几样工具:螺丝刀的木柄磨得发亮,扳手的边缘有点变形,显然用了很久,还有个小小的油壶,里面居然还剩小半壶机油,凑近一闻,带着股淡淡的桂花味。“是奶奶泡的桂花机油!”陆池拿起油壶,壶身上贴着张小纸条,是爷爷的字迹:“桂花机油润滑好,还香,不招虫子。”
“快看纸条背面!”江起指着油壶底下,那里压着张泛黄的便签。
便签上的字有点晕开,却还能看清:“今天修这台细纱机,遇到个小徒弟,问我‘师傅,这机器转得好好的,为啥还要保养?’我说‘机器和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忠心。’小徒弟似懂非懂,看着倒挺机灵。等这机器彻底修好,带他去吃李婶的桂花糕。”
“这小徒弟会不会还在附近?”江起突然来了精神,光柱在车间里扫来扫去,“说不定他知道爷爷的事!”
陆池没说话,他正盯着细纱机的滚筒。那滚筒转得慢,却很稳,缠在上面的线头慢慢松开,掉下来一小截,上面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是面粉?”他捏起那截线头,放在鼻尖闻了闻,“不对,是糯米粉。”
“糯米粉?”江起凑过来,“难道这机器还在加工东西?可这儿早就没人了啊。”
就在这时,车间深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碎了玻璃。两人对视一眼,陆池把工具箱往怀里一抱,江起则握紧了手电筒,光柱死死地打向声音来源处。
“谁在那儿?”陆池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喊了出来。
黑暗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是陆师傅的后人?”
光柱猛地打过去,照亮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手里拿着个布包,正站在一台旧机器后面,看见光柱,慌忙用手挡住眼睛。“别照,别照,眼睛晃得慌。”
“您是谁?”江起往前挪了半步,挡在陆池身前。
“我是老周啊,”那人放下手,脸上布满皱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能夹死蚊子,“当年跟着陆师傅学修机器的小徒弟。”他指了指陆池手里的工具箱,“那箱子……我认得,陆师傅总说‘工具得跟着人走,不然找不着北’。”
“您就是那个小徒弟!”陆池又惊又喜,“爷爷的便签里提到过您!”
老周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没想到陆师傅还记得我。”他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几块桂花糕,还冒着点热气,“刚从家里熥(tēng)好的,想着来给陆师傅的机器‘尝尝’,他当年总说,机器修好了,得给点‘甜头’。”
“机器真的是您开的?”江起指着还在转的滚筒。
“可不是嘛,”老周叹了口气,慢慢走到机器旁,伸手摸了摸滚筒,那动作温柔得像在摸老朋友,“陆师傅走后,这机器就时不时自己转起来,我想着,它是舍不得陆师傅呢。我住得近,每天过来看看,给它上点油,让它慢慢转着,就当……就当陆师傅还在这儿修机器。”
陆池突然明白过来,那滚筒上的糯米粉,是老周带来的。“您用糯米粉当润滑剂?”
“陆师傅教的呀,”老周笑得更开心了,“他说糯米粉滑溜,还不损伤机器,就是得常换,不然容易招蚂蚁。”他拿起块桂花糕,轻轻放在机器的进料口,“你看,它‘吃’了糕,转得更欢了。”
果然,那滚筒似乎真的快了那么一点点,上面的锈迹在转动中,好像都淡了些。
“陆师傅当年修这台机器,可费劲了。”老周的目光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那时候机器卡得死死的,他蹲在这儿三天三夜,愣是没合眼。我给送的饭,他就扒拉两口,说‘这机器停一天,厂里几十号人没活干,心里急’。”
“他总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让机器跟着人心走’。”陆池接口道,这话在爷爷的日记里出现过三次。
“对对对!”老周拍着大腿,“这话他天天挂在嘴边!有回我修坏了个零件,吓得直哭,他就说‘哭啥?坏了再修呗,人哪有不犯错的?机器修不好,修修性子也成啊’。”他拿起块桂花糕递给陆池,“尝尝?我按陆师傅说的方子做的,放了三倍桂花,香得很。”
陆池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桂花的清苦,一下子漫到了心里。他看着还在慢慢转动的细纱机,突然觉得,爷爷从来就没离开过。那些他修过的机器,记得他的手法;那些他帮过的人,记得他的话;连这厂房里的风,都还带着他的声音。
“周师傅,”江起突然开口,“您刚才说,机器会自己转?”
“可不是嘛,”老周神秘地笑了笑,凑近了说,“有时候我没来,它也转着。我估摸着,是陆师傅舍不得这机器,夜里回来看看呢。”
陆池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带着温度的桂花糕,轻轻放在了细纱机的滚筒旁。滚筒慢慢转着,像是在轻轻舔舐着那块糕,阳光透过碎玻璃照进来,落在机器上,那些锈迹突然就不那么刺眼了,反倒像是镀上了层金。
“走,”陆池把工具箱背在肩上,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着桂花的蓝布,“去您家坐坐,您给我们讲讲爷爷修机器的故事。”
“得嘞!”老周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那儿还有陆师傅留下的图纸呢,他说‘徒弟得留着师父的东西,不然手艺容易忘’。”
江起推着自行车,陆池跟在老周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陆师傅当年最爱说‘机器响,人欢笑,这才是正经事’……”阳光穿过厂房的破顶,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无数跳动的音符。陆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蓝布,上面的桂花虽然磨得快看不见了,那点香,却好像刚绣上去似的,新鲜得很。
纺织厂的铁门在身后慢慢关上,锁链又“哐当”响了一声,这次听着,倒像是在说“慢走,常来”。陆池回头望了一眼,那台细纱机的滚筒还在转,在晨光里,像个不知疲倦的老朋友,守着满车间的回忆,转得稳稳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