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家就在纺织厂后巷,是间带小院的平房,墙头上爬满了丝瓜藤,叶子在晨光里绿得发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的石桌上摆着套粗瓷茶具,旁边晾着几串晒干的桂花,风一吹,香得人鼻子发痒。
“快坐快坐!”老周忙着搬板凳,裤脚扫过地面的青苔,带起几星绿沫子,“我这院子乱得很,别嫌弃。”他转身往屋里走,嗓门在窄巷里荡开,“老婆子!来客了!是陆师傅的孙子!”
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老太太端着个搪瓷盆出来,盆里装着刚摘的黄瓜,沾着晶莹的水珠。“哟,是陆师傅的后人啊?”老太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睛笑成了月牙,“老周天天念叨,说这辈子最福气的就是跟着陆师傅学了半年手艺。”
陆池刚坐下,石凳还带着点潮气,老周就端出个铁皮罐,里面装着炒得焦黄的南瓜子,“嗑点,自家种的,甜得很。”他抓了把往陆池手里塞,瓜子壳上还沾着点泥土,“当年陆师傅就爱嗑这个,说‘修机器累了,嗑把瓜子,比抽烟强’。”
江起摸着石桌上的茶渍,那痕迹弯弯曲曲的,像个齿轮的形状。“周爷爷,您这桌子上的印子,是机器零件蹭的吧?”
“嘿,你这后生眼睛真尖!”老周拍着大腿笑起来,震得石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可不是嘛!当年跟着陆师傅学修机器,总把零件往桌上放,时间长了就磨出这印子。陆师傅总说‘好记性不如烂桌子,零件往哪儿放,心里得有数’。”他指着其中一个最深的圆坑,“这是细纱机的轴承印,当年卡了三天,就在这桌上敲了三天,坑都敲出来了。”
老太太端来两碗绿豆汤,汤里飘着片薄荷叶,“天热,喝点败火。”她坐在陆池对面,手里摘着黄瓜蒂,“陆师傅当年住我们家西厢房,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琢磨机器图纸,夜里还在院里比划齿轮怎么咬合,说‘梦里都是咔嗒咔嗒的声儿’。”
“他还教我认字呢。”老周突然红了眼眶,手指摩挲着石桌上的纹路,“我小时候没读过书,连机器型号都认不全,陆师傅就用树枝在地上写,说‘修机器不光靠力气,得懂道理,这齿轮转得为啥顺,得弄明白’。”他起身往屋里走,“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出来时,他手里捧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本厚厚的笔记本,封皮都磨掉了,边角卷得像朵花。“这是陆师傅给我的,”老周的声音轻得像怕碰坏了,“里面记着各种机器的毛病,还有他画的草图,说‘徒弟笨,得多写点,省得忘了’。”
陆池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和爷爷日记里的一模一样,每一页都画着齿轮、轴承,旁边用红笔标着注意事项:“细纱机的滚筒要每天擦,不然线头缠多了容易卡”“给齿轮上油不能贪多,多了招灰,跟人吃饭不能太饱一个理”。翻到中间,突然掉出张照片,是年轻的老周和爷爷站在细纱机旁,爷爷手里举着个刚修好的齿轮,笑得露出白牙。
“这张照片是修好机器那天拍的,”老周指着照片,眼里闪着光,“陆师傅说‘机器修好了,人也得留个念想’。他还说,等我把手艺学精了,就带我去茶坊喝李爷爷的碧螺春,去碾坊吃杨大爷的红薯粥。”
“那后来去了吗?”江起追问,嘴里的南瓜子壳吐在地上,堆了一小堆。
老周的笑容淡了点,摇摇头:“没去成。机器修好没几天,南边的农机站说有台拖拉机坏了,急着用,陆师傅连夜就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他往我手里塞了这个。”他从脖子上解下个东西,是个用铜丝编的小齿轮,上面刻着个“周”字,“他说‘戴着这个,就像师傅在身边盯着你,别偷懒’。”
陆池摸着那个铜齿轮,冰凉的金属上带着老周的体温,突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话:“教徒弟不光教手艺,得教他怎么做人,就像齿轮,不光要转得快,还得转得正。”
“陆师傅还说,”老太太端来盘切好的黄瓜,撒着亮晶晶的盐粒,“做手艺的人,得有副热心肠。有回邻居家的缝纫机坏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就去修,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老周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我给你们留了好东西!”他往院角的地窖走,梯子“咯吱咯吱”响,“去年翻地窖,找着个坛子,是陆师傅当年泡的桂花酒!”
地窖里阴凉得很,弥漫着泥土和酒香。老周抱出个黑陶坛,封着红布,上面贴着张纸条:“给小周存着,等他娶媳妇时喝。”字迹已经有点模糊,却透着股热乎气。“当年他说我太毛躁,得等娶了媳妇,性子稳了才能喝这酒。”老周的声音有点哽咽,“可他没等到我娶媳妇那天。”
陆池看着那个酒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爷爷走了那么多地方,修了那么多机器,却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在心里,像在每个走过的地方,都埋下了颗会发芽的种子。
“开坛尝尝?”江起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红布,“砰”地拔掉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混着桂花的甜,瞬间灌满了整个小院。“香!真香!”老周深吸一口气,眼睛亮得像孩子,“跟当年一个味儿!陆师傅说,桂花酒得封三年以上,越陈越香,就像手艺,越练越精。”
他给每人倒了碗酒,琥珀色的酒液里飘着桂花,抿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微辣,从喉咙暖到心里。“陆师傅说,”老周咂着嘴,酒液沾在胡子上,“喝酒跟修机器一样,得慢慢品,急不得。”
午后的阳光穿过丝瓜藤,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周给他们讲爷爷修机器的趣事:说他修农机站的拖拉机时,为了拆个锈死的螺丝,蹲在太阳底下晒了三个小时,愣是没喊一句累;说他帮磨坊改碾米机时,为了调齿轮角度,用尺子量了一百多遍,说“差一分都不行”;说他走的前一天,还在院里教他怎么给齿轮做防腐,说“机器怕锈,人心怕凉,都得好好护着”。
陆池把爷爷的日记拿出来,和老周的笔记本放在一起,两本本子的边角都磨得差不多,里面的字迹在阳光下看着,像是一个人写的。“周爷爷,您看这个。”他指着日记里的一页,上面画着个奇怪的齿轮组合,“爷爷说这是给您留的,说‘小周脑子活,说不定能琢磨出新花样’。”
老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捧着日记本看了又看,手指在齿轮图上慢慢划过,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这是让我给细纱机加个自动润滑装置!当年我跟他提过一嘴,说人工上油太费劲儿,他居然记在心里了!”他起身就往屋里跑,“我去画图!现在就画!”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对陆池说:“这老头子,一提机器就像打了鸡血。陆师傅当年总说,‘小周是块好料,就是缺个点拨’,现在看来,还真让他说着了。”
江起摸着那个铜丝齿轮,突然说:“奶奶,您说爷爷走的时候,是不是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他大概知道。走的那天早上,他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修机器的工具都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就像要出远门,怕回来晚了,东西放坏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他没说,就说‘等我回来,还喝你熬的绿豆汤’。”
陆池看着石桌上的空酒碗,里面还沾着点桂花,突然明白,爷爷留下的不只是机器和手艺,更是那些藏在日子里的暖——是南瓜子的香,是绿豆汤的凉,是桂花酒的甜,是齿轮转起来时,那声让人安心的“咔嗒”。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要走了。老周往他们包里塞了满满一袋南瓜子,还有一小坛桂花酒,“路上喝,解乏。”他把爷爷的笔记本递过来,“你们带着吧,上面有陆师傅的心思,比我藏着有用。”
老太太给他们装了袋晒干的桂花,“回去泡水喝,想起爷爷了,就闻闻这味儿。”
走到巷口,老周突然喊住他们,手里举着那个铜丝齿轮:“陆师傅说,‘手艺得传下去,不能断’!等我把那个润滑装置做出来,就去茶坊、去碾坊,给他们的机器都装上!”
陆池回头看,老周站在丝瓜藤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爷爷当年站在细纱机旁的样子。“我们还会来看您的!”他挥着手喊,声音被风吹得飘起来。
“一定来啊!”老周的声音跟着风追过来,“我给你们留着新炒的南瓜子!”
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车筐里的酒坛轻轻晃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像谁在哼着歌。陆池摸了摸口袋里的铜丝齿轮,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老周的体温,和爷爷留下的那些东西一样,暖得让人心里发颤。
他知道,这趟旅程还没结束。爷爷的故事藏在茶林的清香里,藏在碾坊的米香里,藏在桂花的甜香里,藏在老周手里的铜齿轮上,等着他们一点点去捡,一点点去拼,拼出一个完整的、温暖的爷爷。
风从纺织厂的方向吹过来,带着细纱机转动的“咔嗒”声,还有桂花酒的醇厚香气。陆池踩着脚踏板,感觉浑身都是劲,像爷爷说的那样,只要心里有暖,脚步就不会停,齿轮就会一直转,日子就会一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