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时分落下来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客栈的青瓦上“滴答”作响,没过多久就连成了线,“哗啦啦”地浇下来,把窗外的山影洗得一片模糊。
陆池和江起刚把自行车推进客栈后院,就被老板娘张婶拽进了堂屋:“可算回来了!再晚一步就得成落汤鸡喽!”她手里拿着两条干毛巾,不由分说地往两人头上招呼,“赶紧擦擦,灶上炖着姜汤,趁热喝了驱驱寒。”
堂屋里生着个炭盆,火苗“噼啪”地舔着木炭,映得墙上的油灯影子忽明忽暗。几张方桌旁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有行商打扮的,有背着行囊的脚夫,都在围着炭火取暖,嘴里念叨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张婶,今儿还有空房不?”江起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炭盆边凑,手伸得老长。
“就剩最东头那间双床房了,”张婶用围裙擦着手,“你们俩挤挤?”
陆池刚想说“没问题”,江起已经抢着应道:“挤就挤!总比睡柴房强!”他冲陆池挤了挤眼,“正好跟你唠唠白天杨晓那姑娘,我看她对你有意思——”
“江起。”陆池低声打断他,耳根却悄悄泛起热意。
“哟,还不好意思了?”江起笑得更欢了,伸手想去拍他的肩,却被陆池侧身躲开,手落了空,差点拍到炭盆里,吓得他赶紧缩回手,“烫死我!陆池你太不够意思了!”
邻桌的客人被逗笑了,一个络腮胡大汉嗓门洪亮:“小哥俩感情挺好啊!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来两壶酒,暖暖身子?”
“不了不了,”陆池连忙摆手,“我们还得赶路。”
“赶啥路啊?”张婶端着两碗姜汤过来,重重放在桌上,“这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山路早冲滑了,今晚谁也走不了。”她指了指窗外,雨水已经汇成了小溪,顺着屋檐往下淌,“喝了姜汤赶紧回房歇着,明早再说。”
姜汤熬得很浓,辣得江起直吐舌头,却还是端着碗一饮而尽:“嘶——够劲儿!陆池你快喝,不然待会儿凉了更辣。”
陆池小口抿着,辣意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驱散了淋雨后的寒意。他看江起喝完汤,正用袖子擦嘴,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鼻尖红通通的,像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你笑啥?”江起瞪他,“是不是觉得我狼狈?”
“没有。”陆池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雨幕,“就是觉得这雨下得挺急。”
“急有啥用?下再大也挡不住咱们找爷爷的痕迹。”江起凑近了些,声音压低,“说真的,你觉得杨晓咋样?我看她给你装油的时候,偷偷往罐子里多塞了把炒花生,那小动作,我瞅得真真的。”
陆池的脸又热了些,低声道:“别瞎说,人家就是客气。”
“客气能脸红成那样?”江起挑眉,“我跟你说,当年我姐……”
“别说了。”陆池打断他,站起身,“回房吧,早点休息。”
江起“啧”了一声,也跟着站起来:“心虚了?行吧,不逗你了。”他拎起两人的背包,“走,看看那间房漏不漏雨。”
东头的房间不大,两张木床靠墙放着,中间隔着张掉漆的方桌,桌上摆着盏油灯,灯芯跳跃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窗户关得不严,雨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在窗台上积了一小滩水。
江起放下背包,伸手推了推窗户:“这破窗,得找东西堵上。”他四处看了看,从墙角拖过一个旧木箱,“正好,用这个顶住。”
陆池帮他把木箱推到窗边,刚站稳,就听见江起“哎哟”一声——他转身时没留神,后脑勺撞到了床沿。
“咋了?”陆池连忙回头,伸手想去扶他,“撞疼了?”
“没事没事,”江起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就是有点晕。”他顺势往床上一坐,晃了晃脑袋,“你说这客栈咋这么抠?床做这么矮,想磕死客人啊?”
陆池蹲下身,拨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有点红,还好没起包。”他起身从背包里翻出药膏,“我给你抹点?”
“不用不用,”江起摆摆手,“大老爷们哪那么娇气。”话虽这么说,却没躲开陆池伸过来的手。
药膏带着点薄荷味,陆池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伤处,力道很轻。江起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颈窝,带着姜汤的暖意,心里忽然有点发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好了好了,不疼了。”
陆池收回手,站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桌边的油灯,灯盏晃了晃,灯芯灭了。
房间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划破夜空,照亮两人的脸。
“搞啥啊陆池!”江起的声音带着点懊恼,还有点说不清的慌乱,“这下好了,连灯都没了。”
“别动,我找火柴。”陆池摸索着往背包那边走,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去——正好撞进江起怀里。
两人都僵住了。
江起能闻到陆池身上的味道,是山茶油混着雨水的清冽,还有点淡淡的松木香。陆池的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呼吸温热,带着点急促。窗外的闪电又亮了,照见陆池微张的嘴唇,和他眼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在耳边“哗啦啦”地响,还有两人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咚咚”的,像要跳出胸腔。
陆池先回过神,猛地推开他,退到自己的床边,背对着他,声音有点发紧:“我……我找到火柴了。”
“哦。”江起应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他抬手摸了摸刚才被陆池撞到的地方,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油灯重新亮起,昏黄的光线下,谁都没说话。江起低头抠着床单,陆池望着窗外的雨,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挨得很近,却又像隔着很远。
过了好一会儿,江起才憋出一句:“那啥……你爷爷的日记,明天再看?”
“嗯。”陆池的声音很轻。
“那……睡吧。”
“嗯。”
两人各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谁都睡不着。陆池闭着眼,脑子里全是刚才撞到江起怀里的触感,还有他急促的心跳。江起翻来覆去,床单被他蹭得“沙沙”响,眼前总晃着陆池被闪电照亮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江起忽然坐起来:“陆池,你睡了吗?”
“没。”
“我想起个事,”江起的声音在昏暗中听着有点哑,“杨晓给你的花生,你吃了没?”
陆池也坐起来,看向他:“没,在包里。”
“那……分我点?”江起挠了挠头,“有点饿。”
陆池笑了笑,从包里摸出那个小布包,扔给他。江起接住,倒了两颗在手心,又递回一颗给陆池:“喏。”
两人对着嚼着花生,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花生炒得很香,带着点盐味,陆池忽然觉得,这味道好像比刚才的姜汤更能暖身子。
“陆池,”江起又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说……咱们能找到爷爷所有的痕迹吗?”
“能。”陆池很肯定,“他留下的东西,都在等着咱们。”
“嗯。”江起应着,往嘴里又扔了颗花生,“那找到之后呢?”
陆池愣了一下,没说话。他没想过之后的事,好像找爷爷的痕迹,已经成了他这两年生活的全部。
“之后……”江起顿了顿,看着陆池的影子,“之后咱们也像现在这样,一起走,行吗?”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油灯的光稳稳地照着,陆池看着墙上自己和江起交叠的影子,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江起的心跳又快了,却没再说话,只是把剩下的花生都倒在手心,往陆池那边递了递:“还有,你也吃点。”
陆池伸手接过,指尖碰到了江起的手,两人都没躲。
雨声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轻响,油灯的光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温柔地笼罩着房间里的两个人,和他们之间那点说不清楚、却在慢慢滋长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