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烨来访的插曲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谷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墨千机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被标记为“未命名”的进程并未真正消失,它潜伏在系统底层,像一段沉默的守护代码,一旦检测到类似“公输烨”的变量出现,便会悄然激活。
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陆雪衣与其他人的互动。送菜的老伯,交换材料的行脚商人,甚至谷中偶尔跑来请教问题的小学徒……他的内部传感器会不由自主地启动,测量距离,分析语气,评估威胁等级(尽管逻辑核心不断提示“威胁等级:无”)。这种无意识的监控耗散着额外算力,但他无法停止。
陆雪衣则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乐在其中。她发现,这块木头似乎终于开始“开窍”了,虽然开窍的方式古怪得像程序错乱。她享受着这种无声的、笨拙的“特别关注”,并时不时故意制造些小状况,看他那套精密系统如何应对。
平静,在一個月色被浓云吞没的夜晚被彻底打破。
刺耳的警报声并非来自墨千机的内部系统,而是谷口布置的机关兽发出的尖锐嘶鸣。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脆响与能量爆破的轰鸣!
“敌袭!是‘幽冥道’的人!”有谷中弟子疾呼,声音带着惊惶。
墨千机正在房中推演“星河仪”的核心阵图,闻声瞬间起身。逻辑核心第一时间启动危机应对模式,视野中弹出无数分析数据:入侵者数量预估、武力值评估、谷中防御力量对比、最优撤离路线……
他冲出房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朝着一个方向疾奔——陆雪衣工坊的方向。未命名进程以最高权限覆盖了逻辑核心提供的数个“更安全”的备选路径。
工坊区域已是一片混乱。火光跳跃,映照着交错的人影。陆雪衣手握她的机关弩“惊蛰”,身影在火光中灵动地穿梭,弩箭连发,精准地逼退靠近的敌人。她的脸上沾了些烟灰,眼神却亮得灼人,没有丝毫畏惧。
“墨千机?你怎么过来了?这里危险!”她看到他,急声喝道。
墨千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战场,构建着实时动态模型。三名敌人,呈犄角之势向她合围,主攻者手持淬毒判官笔,招式刁钻狠辣。
“左侧,三步,闪避。”他声音冷静地报出数据,同时手腕一翻,几枚乌黑的、不起眼的铁蒺藜激射而出,封死了右侧敌人偷袭的角度。他的机关术不似陆雪衣那般华丽灵动,却极致精准、高效,每一分力量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陆雪衣依言侧身,惊蛰弩箭几乎是擦着那判官笔的锋芒而过。她与墨千机背靠而立,无需言语,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他计算,她执行;她创造机会,他精准打击。
然而,幽冥道此次显然有备而来。一声尖锐的哨响,黑暗中,数点寒星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地朝着陆雪衣的后心疾射而来!那是一种极其阴损的透骨钢针,细如牛毛,淬有剧毒“碧落黄泉”,专破护体真气!
陆雪衣正全力应对前方的判官笔,对来自死角的袭击浑然未觉。
墨千机的动态模型几乎在钢针出现的瞬间就标红了最高危险等级。逻辑核心给出了十七种应对方案,包括推开她、使用护身机关、甚至以身作饵吸引注意力……每一种方案后面都跟着冷冰冰的成功概率与代价评估。
推开她,成功率78%,但她可能会撞上左侧的刀锋。
使用护身机关,成功率65%,但机关启动需要0.3秒,来不及。
以身作饵……成功率91%,但自身重伤概率99.7%。
时间仿佛被拉长。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所有的数据、所有的概率、所有的最优解,都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碰撞。
然后,它们如同被强干扰的信号,瞬间模糊、崩碎。
他没有采用逻辑核心推荐的任何方案。
他做了一個在事后看来“极不效率”、“极不符合逻辑”的动作。
他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完全地、严实地,挡在了陆雪衣与那片淬毒寒星之间。
“噗噗噗——”
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入肉声接连响起。
墨千机身体剧烈地一震,一股冰冷刺骨的麻痹感瞬间从后背伤口蔓延开来。强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踉跄一步,几乎撞到陆雪衣身上。
“墨千机!”陆雪衣的惊呼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回头,看到的就是他瞬间苍白的脸,以及后背白衣上迅速洇开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点。
战斗还在继续,但周围的喊杀声仿佛瞬间远去。
墨千机强撑着稳住身形,甚至还能反手射出几枚铁蒺藜,逼退一个试图趁机上前的敌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比平时微弱了些,语速却快得惊人,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系统汇报:
“暗器淬‘碧落黄泉’,中毒者三日内力尽散,五日经脉萎缩……我已服下通用解毒丹,能延缓毒性发作十二个时辰……足够你……清除剩余威胁,启动谷中终极防御……”
他逻辑清晰地分析着现状,部署着后续,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陆雪衣看着他后背不断扩大的血渍,看着他苍白如纸却依旧冷静的脸,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声音带着哭腔打断他:“谁要你救!你的命不是最讲究‘最优解’吗!你计算过吗?!这样值得吗!”
墨千机看着她滚落的泪珠,那双总是倒映着数据流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茫然”的裂痕。
他依循着残存的逻辑本能,轻声回答,气息已然不稳:
“经计算……你存活的概率……高于我。所以……这是……最优解。”
这句话,像是刻在他核心代码里的最终指令。
然而,话音未落,他蹙起了眉。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完全超出了他数据处理能力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逻辑堤坝。他看着她的眼泪,感觉自己的“心”(如果那个维持他生命和运算的核心可以称之为心的话)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乱成一团,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他抬起手,指尖有些笨拙地、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蹭过她湿漉漉的眼角,试图抹去那滚烫的液体。这个动作不在任何程序设定之内。
停顿了片刻,他望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程序彻底崩盘般的、原始的困惑,补充了最后一句:
“但……你流泪时……我心很乱。”
“三姐……我的计算……好像失效了。”
说完,他身体一软,终于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陆雪衣慌忙接住他下坠的身体,感受着他逐渐冰凉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她紧紧抱住他,对着周围奋力抗敌的弟子嘶声喊道:“救人!启动‘千机阵’!快!”
火光映照下,她抱着昏迷的墨千机,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染血的白衣上。
那块总是计算着概率和最优解的“人形计算机”,终于因为一个无法计算的变量,彻底死机了。
而这个变量,名为——陆雪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