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苏念裸露在外的脚踝一阵阵发冷。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被捏得微微发皱的便签纸,像捧着一块烫手的炭,又像握着一把解不开的锁。
侯竞杨的背影已经重新融入长椅和夜色,变回那个沉默的剪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可他留下的那句话,和他掌心里的纸条,却在苏念的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谢谢,但不用了。”
他记得她的名字,甚至把它写了下来。
他把她丢在男厕所门口的东西,从垃圾桶边捡了回来。
他找到了她,把这张纸条还给了她。
然后,用最平静的语气,给了她最彻底的拒绝。
这算什么?
一种新型的、更加高级的羞辱方式?还是一场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行为艺术?
苏念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理不出头绪。她攥紧了那张纸,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人工湖。脚下的石板路被她踩得“噔噔”作响,每一步都像在发泄着无处安放的困惑与烦躁。
回到宿舍,林溪正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用平板看剧,热腾腾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看到苏念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色比外面的月光还白,她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你这是……见鬼了?”
苏念没说话,把怀里那摞书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拉开椅子坐下,摊开手掌,那张被汗浸得有些潮湿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林溪吸溜完最后一口面,凑了过来,目光落在纸条上。“这不是你写的那张吗?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说……”
“他给我的。”苏念的声音很干,像被砂纸磨过,“他在湖边,把我拦下来,还给了我。”
林溪的八卦雷达瞬间启动,眼睛都亮了:“他拦你?然后呢?他怎么说?是不是被你的真诚打动了?觉得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
苏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把纸条翻过来,指着背面那两个潦草却有力的字——苏念。
“他记住了我的名字,然后写了下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侯竞杨那沙哑又平静的语调,“然后他跟我说,‘谢谢,但不用了’。”
宿舍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林溪脸上的兴奋和好奇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同情和匪夷所思的表情。她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像是要把它看穿。
“我靠……”半晌,她才憋出两个字,“这男的有病吧?这什么操作?拒绝就拒绝,还搞得这么有仪式感?他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酷?”
“我不知道。”苏念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我只觉得他把我当傻子耍。如果他真的想划清界限,直接把东西扔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找到我,就为了当面再说一遍拒绝的话?”
“两种可能。”林溪像个情感分析专家,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他自尊心强到变态,不想欠你任何人情,哪怕是一瓶水。还给你,就代表两清了。第二,他在玩欲擒故纵。先用冷漠引起你的注意,再用这种奇怪的行为让你对他产生好奇,等你彻底上钩。”
她拍了拍苏念的背,语气严肃起来:“念念,听我一句劝。不管是哪种可能,这人都太复杂了,不是你这种直肠子能搞得定的。咱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好男人多的是,你哥队里那几个小奶狗不香吗?”
苏念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道理她都懂。林溪说的每一种可能性,她也都想到了。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解释一个核心的矛盾——那个潦草写下的,她的名字。
那两个字,像一个钩子,牢牢地钩住了她的思绪。那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为了两清。那是一种……标记。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对这次事件的标记。
她拿起那张纸条,借着台灯的光,仔细地看。自己的字迹娟秀工整,而他的字,笔画锋利,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却又在收笔处透着一丝克制。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出现在同一张小小的纸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诡异地和谐。
这一晚,苏念又失眠了。
她把那张纸条夹进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本诗集里,却好像把它烙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侯竞杨那个孤单的背影,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那句“谢谢,但不用了”,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第二天是周六,天气晴好。
苏念一觉睡到快中午,醒来时头昏脑涨。林溪已经出门了,桌上给她留了张字条,约她下午去看电影。
她没什么心情,回了个微信拒绝了,然后换上运动服,戴上耳机,决定出去跑几圈,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掉。
塑胶跑道上,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苏念把音乐声调到最大,迈开脚步,让汗水顺着脸颊流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也开始发闷。可无论她跑得多快,那个人的影子就是挥之不去。
她索性停了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不行,她解决不了。她需要一个外援。
她喘匀了气,拿出手机,拨通了苏牧的电话。
“哥,在哪儿呢?”
“刚训练完,准备去吃饭。怎么了?听你这上气不接下气的,被人追了?”电话那头,苏牧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在操场,你过来一下,有事问你。”苏念的语气不容置疑。
十分钟后,苏牧拎着两瓶水,出现在了跑道边。他把其中一瓶递给苏念,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说吧,又怎么了?不是说把那姓侯的给忘了吗?”
“他没回家。”苏念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让她冷静了些许,“我昨天晚上看见他了。”
苏牧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意外:“没回?赵毅凡不是说他买的周三晚上的票吗?”
“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坐在湖边,看起来……状态很不好。”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牧,包括那张被还回来的纸条。
苏牧听完,沉默了很久。他不像林溪那样激动,只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水瓶。
“哥,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苏念忍不住问,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男性的、甚至是对手的视角来解读这件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苏牧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但我知道,他这个人,比我们想象的要骄傲得多。他可能觉得,接受你的道歉,就等于承认他自己也有错。而他,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的。”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扔了?还特意写上我的名字还给我?”这是苏念最想不通的地方。
“可能……”苏牧想了想,说出一个让苏念意想不到的猜测,“他不是写给你看的,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提醒他自己,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人。至于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下午碰到赵毅凡,再帮你问问他家里的情况。不过念念,哥劝你一句,别再陷进去了。这人就像个黑洞,你靠得越近,越容易被吸进去。”
苏念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磨旧了的跑鞋鞋尖。
黑洞吗?
她以前觉得侯竞杨是月亮,清冷,明亮,挂在天上,遥不可及。现在她发现,他不是月亮,他可能真的是个黑洞。神秘,危险,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巨大引力。
而她,好像已经站在了事件视界的边缘,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
下午,苏念没等来苏牧的电话,却在宿舍楼下的公告栏前,看到了一个让她心跳加速的消息。
——“迎新杯”篮球赛半决赛,计算机系 VS 体育系,下周三晚,东区篮球馆。
计算机系对体育系,侯竞杨对苏牧。
上一次他们交手,还是在开学初的友谊赛上,两个人棋逢对手,打得难分难解,最后计算机系以一分险胜。那也是苏念第一次注意到侯竞杨。
现在,他们又要对上了。
苏念看着那张红色的海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几乎可以预见,到时候整个篮球馆会有多热闹,论坛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她会去吗?
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拉着林溪,提前一小时去占最好的位置。
但现在……
她正愣神,手机响了,是苏牧。
“念念,告诉你两件事。”苏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第一,侯竞杨他奶奶的手术做完了,人抢救过来了,但还在ICU观察,情况不算乐观。所以他没走,办了暂缓返校,留在这儿等消息,顺便不想落下功课和比赛。”
苏念的心一沉。原来是这样。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苏牧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赵毅凡说,侯竞杨昨天回宿舍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那个苏念,是你跟她说的我家里的事?’”
苏念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他怀疑她了。
他以为,她是知道了他的窘境,才去假惺惺地道歉,是为了满足某种廉价的同情心?
那个“谢谢,但不用了”,瞬间有了全新的、也是最伤人的一种解释。他在拒绝她的同情。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比第一次被他当众拒绝时还要汹涌,瞬间淹没了苏念。她所有的纠结、困惑、甚至那一丝丝因为他记住了自己名字而产生的异样情愫,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黑洞,他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她真是疯了,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揣测一块石头的心思。
“我知道了。”苏念的声音冷得像冰,“哥,你跟赵毅凡说,让他转告侯竞杨。就说我苏念,还没那么闲,去打听他家的破事。那瓶水和那张纸条,就当我喂了狗。”
她说完,不等苏牧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转身,看着那张刺眼的红色海报,心里那团被压抑了几天的小火苗,在这一刻,彻底被浇上了一桶油,轰然烧成了燎原大火。
去!为什么不去!
她不仅要去,还要去给他哥加油!她要坐在最前排,用最大的声音,为苏牧呐喊助威!
她要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看清楚,她苏念的世界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会打篮球的男人。她哥,比他强一百倍!
打定主意,苏念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重新开始流动,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奔腾。她拿出手机,在宿舍姐妹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下周三晚,我哥篮球半决赛,对战计算机系!姐妹们,都给我到场!灯牌!横幅!给我哥把排面搞起来!】
消息刚发出,林溪的回复第一个跳了出来。
【!!!计算机系?那不是有那个谁……】
【苏念:对,就是那个谁。所以,我们更要去。】
她要让他看看,她苏念收回了那份可笑的喜欢和同情之后,还能剩下些什么。
剩下的是,最纯粹的,身为对手家属的,嚣张和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