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上的灯光有些晃眼。
我哥刚打完比赛,汗都来不及擦,就被我拽着穿过半个球场,直奔那个被欢呼声包围的身影——侯竞扬。
他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侧脸在追光下利落分明。我的心跳快得不像话,手心里也沁出薄汗。
深吸一口气,我大步上前,精准地将他堵在离场的必经之路上。
“你好,”我伸出手,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声音却有点不争气地发紧,“我叫苏念。你打球很厉害,能认识一下吗?”
侯竞扬放下水瓶,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来,在我脸上停留不到一秒,最终落在我伸出的手上。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了。”他声音带着刚运动后的沙哑,却淬着明显的疏离,“不过,要是每个觉得我打球厉害的人都来加我,我好友位早就爆了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预备好的台词碎得干干净净。胸腔里那颗刚刚还为他狂跳的心,像被瞬间浸入了冰水,发出“呲”的声响。
行。
我缓缓收回手,那点残存的紧张和羞涩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看清后的平静,甚至带点想笑的荒谬感。
“哦?”我迎上他带着些许玩味的目光,眉梢一挑,“你装什么,就冲你今天这句傲慢无人的话,谁眼瞎了要认识你这种人。”
说完,我甚至没再多看他瞬间错愕的表情,一把拉住旁边已经石化的哥哥,转身就走。
“欸,念念!不好意思啊侯竞扬,她不是有意的……”我哥一边被我拖着踉跄后退,一边徒劳地试图打圆场。
“哥,走了!”我手上用力,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拽着他快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什么白月光。
滤镜碎得连渣都不剩。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好像是上个世纪,又好像就在昨天。那个穿着白T恤,站在夏末阳光下的自己,怀揣着最简单的心动,却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而现在,那个当初用一句话就碾碎她所有少女心事的人,正拖着一条伤腿,站在罚球线上,隔着整个球场的喧嚣和寂静,用口型无声地问她——
【怕了?】
怕?
苏念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被点燃了。
那凝固的惊慌,那不合时宜的心软,那看到他倒地时瞬间涌起的担忧,全都被这两个字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燎原的怒火和被逼到悬崖边上的自尊。
她怕什么?
怕他罚进这两个球,让她哥输掉比赛?
还是怕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示威,最后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的,她都怕。
但她更怕的,是在他面前认输。
苏念缓缓地直起身,抓着栏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迎着侯竞杨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冷,也很灿烂,像寒冬里开在冰上的一朵花。
然后,她张开嘴,同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用口型回应他。
【你,投,不,进。】
站在她身边的林溪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整个体育系亲友团的区域,离她近的几个人,也都看到了她这个疯狂的举动,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在自己哥哥的球队命悬一线,对手即将执行关键罚球的时候,她这个亲妹妹,啦啦队长,竟然在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对手。
这已经不是加油,这是挑衅,是战争。
侯竞杨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收回了目光,转过身,背对着她,面对篮筐。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裁判将球递给他。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单脚站立,将受伤的右脚轻轻抬起,脚尖点地,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支撑身体又不会引发剧痛的角度。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篮球在他手中转了半圈,然后,他抬臂,屈膝,拨腕。
动作流畅得像教科书,丝毫看不出受了伤。
篮球脱手而出,带着轻微的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弧线。
苏念的呼吸停滞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颗球,整个世界都缩小成了那个白色的篮网。
“唰——”
一声无比清晰的、撕裂空气的声音。
球进了。
空心入网。
79:79。
平分。
计算机系的蓝色海洋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喜,加油棒疯狂敲击,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馆的屋顶。而苏念身后的红色阵营,则发出一片巨大的叹息声,许多人懊恼地抱住了头。
苏念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林溪赶紧扶住她:“念念……”
苏念没说话,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她的目光穿过庆祝的人群,再一次落在那道黑色的背影上。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裁判手里接过了第二颗球。
还有一球。
只要再进一球,比赛就结束了。
侯竞杨再次站在罚球线上。这一次,他调整姿势的时间更长了些。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滴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体育馆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体育系的队员们紧张地站成一排,双手合十,放在嘴边,似乎在祈祷。苏牧的眉头紧锁,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侯竞杨手里的球。
苏念的心跳得像战鼓,一声比一声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看着侯竞杨的背影,那个清瘦却倔强的背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你投不进”,对他来说,或许根本不是诅咒,而是最好的燃料。
你越说我不行,我越要证明给你看。
他们是同一种人。骨子里都刻着不肯服输的骄傲。
侯竞杨拍了两下球,篮球沉闷地撞击着地面,也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然后,他抬起了头。
出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
那颗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似乎比上一球更高,旋转也更慢了一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篮球砸在篮筐前沿。
“哐——”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苏念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没进?!
然而,篮球在砸中篮筐后,并没有弹开,而是高高地、垂直地向上弹起,带着强烈的旋转,在篮筐上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一圈,两圈……
整个体育馆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看着这决定命运的一球。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颗在篮筐上跳舞的篮球,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终于,在旋转的力道耗尽的最后一刻,它颤巍巍地,朝着篮网的方向,掉了下去。
“唰。”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苏念的脑海里炸开。
进了。
压哨绝杀。
“哔——!!!”
比赛结束的哨声,在篮球穿过篮网的瞬间,响彻全场。
最终比分,80:79。
计算机系,一分险胜。
短暂的死寂之后,计算机系所在的蓝色区域彻底爆发了。学生们从看台上冲下来,像潮水一样涌向他们的英雄。侯竞杨被第一个冲上来的队友紧紧抱住,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将他高高地举起,抛向空中。
胜利的狂欢淹没了一切。
而另一边,体育系的红色阵营,则是一片死寂。苏牧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汗水和不知是不是泪水的东西,从他脸上滴落。他的队友们有的瘫坐在地上,有的用毛巾蒙住了脸。
输了。
以最残酷的方式,在最后一秒,输掉了整场比赛。
苏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被人群簇拥着,像个国王一样被抛向空中的侯竞杨,看着他那张在狂喜的队友之间一闪而过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她最引以为傲的哥哥。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块已经不再发光的灯牌,和身后那条“王者苏牧,所向披靡”的巨大横幅。
红得那么刺眼,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念念,我们……走吧。”林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慰。
苏念像是被抽走了魂,机械地点了点头。她放下灯牌,甚至没有力气去收拾那条横幅,转身,只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周围是计算机系学生们疯狂的庆祝声,和体育系啦啦队女生们低低的啜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着她的耳膜。
她挤出人群,像个游魂一样往外走。
刚走到球员通道的出口,一个身影拦住了她。
是苏牧。
他已经换下了湿透的球衣,穿上了一件干净的T恤,头发还是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一片沉静。
“哥……”苏念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苏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一样揉她的头发,而是轻轻地,拿走了她手里一直攥着的那块小一点的,“加油”灯牌。
他看着那块灯牌,沉默了几秒,然后才抬起眼,重新看向苏念。
“念念,”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苏念心慌的距离感,“你告诉我,刚才在场上,你到底是在为谁加油?”
苏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到底在为谁加油?
她打着为哥哥加油的旗号,张扬着自己所有的不满和挑衅,可她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呐喊,最终的目的,都指向了对面那个10号。
她不是在为苏牧加油。
她是在跟侯竞杨宣战。
而苏牧和他的球队,成了她这场私人战争里,被摆上台面的赌注。
“对不起……”苏念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哥,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苏牧打断了她,他把那块灯牌还到她手里,语气依旧平静,“你应该跟你自己说。问问你自己,为了争一口气,把自己变成一个连体育精神都不要了的人,把我的比赛当成你的战场,这样……真的开心吗?”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高大,也很落寞。
苏念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块冰冷的灯牌,苏牧的话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破了她用愤怒和自尊堆砌起来的所有伪装。
她不开心。
一点也不开心。
她以为赢了这场口舌之争,就能赢回自己的尊严。可结果是,她不仅输了比赛,还输掉了风度,输掉了哥哥的信任,输得一文不剩。
“别想了,你哥就是一时气话。”林溪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他就是太想赢了,输了比赛心情不好。”
苏念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知道,苏牧不是在说气话。他是真的对她失望了。
她胡乱地擦掉眼泪,哑着嗓子说:“我们走吧,我想回去了。”
她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钟。
她和林溪低着头,快步穿过还在庆祝的人群。就在她们即将走出体育馆大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让一下,让一下!队医来了!”
苏念下意识地回头。
她看到,侯竞杨被两个队友一左一右地架着,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运动服,受伤的右脚脚踝上,已经敷上了厚厚的冰袋。他的脸色比在场上时更加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额上全是冷汗。
胜利的喜悦似乎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忍受着伤痛。
校队的队医提着医药箱,快步跟在旁边,焦急地说:“不行,肿得太厉害了,韧带可能撕裂了,必须马上去医院拍个片子!”
侯竞杨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即将与苏念擦肩而过的时候,侯竞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偏过了头。
他的目光,再一次,穿过人群,落在了苏念那张还带着泪痕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有挑衅,也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秒钟。
然后,在被队友架着往前走的时候,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声淹没,却又无比清晰地,传进了苏念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