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楼铭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他盯着林知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林知厌从未见过的、剧烈而混乱的情绪,有怒火,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欲望。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林知厌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是。”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戳破伪装后的狠戾,“你痛,我才觉得真实。”
“林知厌,你就不该活着……你和你父亲,都该死。”他的眼神狠厉,像淬了毒的刀,“可我偏偏把你捡了回来……”
他凑近他,呼吸灼热地喷在他的脸上,带着酒气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看着我!”他命令道,手指收紧,“恨我吗?是不是很恨我?”
林知厌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让他爱恨交织、痛苦沉沦了多年的脸,忽然笑了,笑容惨淡而凄凉。
“恨?”他轻轻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宴楼铭,我连恨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某种东西。
宴楼铭眼底的疯狂和狠戾,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荒芜的空洞。他松开了手,看着林知厌下巴上清晰的指痕,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
“停车。”他哑声吩咐。
车子停在寂静无人的路边。
“下去。”宴楼铭没有睁眼,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林知厌没有任何犹豫,拉开车门,走进了寒冷的夜风里。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黑色的轿车没有丝毫停留,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林知厌独自站在空旷的马路边,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寒风卷起他的衣角,冷得刺骨。
可他觉得,心里那片荒原,比这寒风,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知道,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
那晚之后,宴楼铭消失了。
他没有回别墅,也没有任何消息。林知厌被独自留在那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无人问津。
起初,佣人们还小心翼翼,后来,见宴楼铭久不归来,态度也渐渐怠慢起来。流言开始在别墅里悄悄流传,说林少爷失宠了,宴先生厌弃他了。
林知厌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他依旧按时吃饭,睡觉,去学校。只是更加沉默,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这里的一切,本就不属于他。他只带走了几件自己用零花钱买的、不起眼的小物件,还有那本,记录了他无数压抑和痛苦思绪的速写本。
里面有很多张宴楼铭的侧影或背影,在书房,在庭院,在餐桌旁……笔触从最初的懵懂悸动,到后来的挣扎痛苦,最后,只剩下麻木的线条。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行字,是很多年前,他刚被带回来不久,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句子:
“你把我从深渊里拉起,又亲手将我推入更深的地狱。”
他在下面,又添了一句,墨迹很新:
“宴楼铭,我不恨你了。也……不再爱你了。”
写完,他合上本子,放进随身的背包里。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换上外出的衣服,对佣人说去图书馆。
没有人察觉任何异常。
他坐上了前往海边的长途汽车。
冬天的大海,并不温柔。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墨蓝色的海面,风很大,卷起白色的浪沫,一次次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响。
空气里是咸腥冰冷的海水气息。
林知厌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沙滩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海鸥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
他走得很慢,很平静。
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
雪夜里,那只伸向他的、温暖干燥的手。
别墅里,无数个沉默而压抑的日夜。
宴楼铭冰冷的眼神,偶尔的温和,暴怒时的狠戾,还有最后,那荒芜空洞的神情。
“你痛,我才觉得真实。”
“恨我吗?”
“……我连恨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件战利品,一个用来宣泄恨意和证明掌控权的工具。宴楼铭用温柔和残酷,精心编织了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看着他痛苦,以此祭奠他早已逝去的过去。
而现在,宴楼铭或许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
而他,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下面,是汹涌翻腾的海水。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速写本,一页页撕下,任由海风将它们卷走,白色的纸片像雪,又像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落入墨蓝的海水,瞬间被吞噬。
最后,他拿出了手机。屏幕干净,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信息。
他笑了笑,将那支宴楼铭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手机,用力抛向大海。一个小小的弧线,消失在海浪中。
然后,他向前迈了一步。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小腿,大腿……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将他拖向深处。
咸涩的海水呛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他没有挣扎。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雪夜,看到了宴楼铭递到他面前的那只手。
如果……如果当时没有握住,就好了。
海水彻底将他吞没。
世界,终于安静了。
……
宴楼铭是三天后,才看到手下人战战兢兢送来的、林知厌留下的那本速写本。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处理完了一件极其棘手的跨国并购案,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不敢回去,不敢去想林知厌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
当他翻开那本速写本,看到那一张张自己的画像,看到那从倾慕到绝望的笔触变化,看到最后那两行字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惊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宴先生!不好了!”助理惊慌失措地推门而入,“海边……海边巡逻队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遗体,体征……体征和林少爷很像……还在确认……”
宴楼铭手中的速写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腰,想去捡。手指却在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控制。
他猛地推开助理,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出了办公室。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片海岸。
警车和巡逻队的车灯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警戒线已经拉起,周围聚集了一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宴楼铭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被警察拦住。
“先生,这里不能进……”
“让开!”宴楼铭嘶吼着,一把推开阻拦的人,他的眼睛赤红,布满了血丝,风度尽失,形同疯魔。
他看到了。
不远处的沙滩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是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白布边缘,露出了一截苍白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块眼熟的手表——是他当年,从那个混混手里拿回来后,随手扔给林知厌的。林知厌一直戴着。
宴楼铭的脚步,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世界所有的声音,色彩,都在这一刻远去。他听不到海浪声,听不到警察的呵斥,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眼睛里,只剩下那块白布,和那截苍白的手腕。
他张了张嘴,想喊那个名字,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和绝望,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一步步,踉跄着,走向那片白布。
周围的警察似乎被他的样子震慑,没有再强行阻拦。
他走到白布前,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他慢慢地、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掀开那块布,却又不敢。
最终,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潮湿的沙滩上。
沙子浸湿了他昂贵的西裤。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沙地,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的哀嚎。
“林知厌——!”
他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回来……你回来……”
他一遍遍地喊着,像疯了一样。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回来……”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只有冰冷的海风,卷着浪涛的声音,一遍遍拍打着海岸,像是永恒的叹息。
玫瑰凋零在雪里,最终也沉没于深海。
他亲手折断了那根刺,也永远失去了那朵,他用恨意和扭曲的爱意,浇灌了多年的玫瑰。
宴楼铭跪在岸边,一遍遍喊着林知厌的名字。
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