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斯在剧痛下没法做出任何反应姿势。巨大的水压拍在他的脊柱上,原本闭着的气一下子全闷呛了出来。腥咸的海水涌入口鼻,他来不及挣扎就继续沉向深渊。
往事浮现。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刚被养父蒋期领回家。由于某些原因,他对任何人总保持着一份警惕。
而当他真正全身心地信任蒋期,已经是十三四岁的事了。或许是人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身体就得大病一场来诉说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冤屈。高烧来势汹汹。
很不巧,那天晚上蒋期接到紧急任务,军部捣毁了一个被通缉了二十七年的非法实验组织最核心的据点。对方撤退匆忙,留下了大量信息,事关时间实验,军部先斩后奏地紧急召集研究员前往协助。
而蒋期作为军部三大武器专家之一,万万不能缺席。
五年来唯一一次肆无忌惮地生病,竟然也这么不凑巧。楚斯躺在蒋期当年不由分说,特意为他定制的儿童床上,模模糊糊听见门外蒋期逐渐远去的低低应答声。
其实发烧对于楚斯来说不算什么,以前在福利院也经常有伤口发炎高烧的情况。那时他躲在废弃的烂尾楼里,任由冷风吹也总能保持一分清明。
如今身处温暖的避风港,一场高烧却将他生理性泪水烧得积在眼底,意识模糊。
迷蒙见只看见蒋期打开房门,客厅的冷光跟着倾泄而下。而楚斯房间里只有一盏暖黄的夜灯散发着粗略的光。
温暖的大手拂过楚斯眼底的泪,温润带笑的嗓音却说出最恼人的话:“哟,一场烧竟然把当年从楼上跳下来,踩了我一脚之后还凶巴巴看着我的小崽子给烧哭啦?”
“好了不怕,老爸照顾你。”
这样一句话轰然砸进少年人的耳朵里,余震波及心脏。
……
楚斯的身体早年被摧残得太深,十三四岁的免疫力甚至不如八九岁的孩童。所以等楚斯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他的烧已经退了。楚斯掀开被子下床,来到客厅却没看见蒋期,只看见了李立,蒋期的助力兼学生,一个不到三十却有一颗八九十岁老妈子的心的年轻人。
蒋期不在。
窗外,天已至傍晚,阴沉的积雨云酝酿着盛夏暴雨,空气闷热潮湿。客厅里没来得及开灯,他站在阴影里,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李立正在厨房里煮粥,转头刚从厨房里出来就被楚斯吓了一跳。
“哎我的祖宗,怎么站在这?刚发完烧就敢穿单衣出来晃。等下被老师知道我可就完了。”李立推着楚斯回房门添衣服。
楚斯小时候尚且沉默寡言,面对蒋期都是被逗着才肯多蹦几句,丝毫不见日后一张口就能呛死人的恭敬气。
所以小楚斯临到嘴边的话犹豫来回几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问了会不会管得太多了?而且问什么呢?他又能知道多少?蒋期的级别太高了,很多事情都很无奈。
病痛磨人,避风港同样,让当初孤儿院里阴郁锐利的少年软了心性,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老师有紧急任务,你退烧之后就出发了。”李立翻出一件薄外套给楚斯,展开就要给楚斯穿上,楚斯抬手截停下来,自己接过慢悠悠地穿上了。
李立也没在意,揉了一把楚斯的后脑勺,边往厨房走边说:“老师还说等你醒了,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顺路带你去找他。不想折腾的话就在家安生养几天,会有阿姨来给你做饭,等好了再派人来接你去找他。”
楚斯:……
楚斯:“为什么都是去找他?”
李淮明显也一愣,“不知道啊,老师交代的。可能是因为这次工作的时间长吧,估计要几个月呢。你不是刚放暑假吗?或许是怕你无聊吧。”
你家孩子放了暑假,扔着独居且有阿姨收拾做饭的顶级疯玩配置不要,反而去那个从早上七点就要开始研究,直到凌晨才出来的研究基地?
楚斯感到一阵无语。
青春期的少年总是别扭的,面对父母的黏糊劲明明嫌弃得要死,但实际上感受到这一股土匪似的在意却开心得紧。楚斯被蒋期养了五六年,终于养出了一点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
饭桌上,李立心里想着那个实验室,楚斯想着跟着去合不合理。蒋期说是一回事,他可不能真的去给蒋期添麻烦。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楚斯摩挲着陶瓷碗勺。
但其实既然蒋期都混不吝地给他安排好了,他任性一次也没问题吧?
像被捡回家精养了几年的流浪猫,他此刻终于小心翼翼地试图恃宠而骄。
他抬起头看向李立,问:“李哥,你什么时候出发?”
……
军部临时安排给研究员的房间紧凑,楚斯自然是和蒋期一间。其实在他更小的时候蒋期就经常不请自来,挤着他躺在那张小床上,硬要跟楚斯聊五块钱的天,有时候实在被楚斯堵到没话题了,他就耍赖要给楚斯念故事书。
有一回念着念着楚斯就感到了不对劲,抢过书本一看,好嘛,原著是老老实实的少年周游世界各地的奇遇,硬生生被蒋期眼也不错地,出口成章地改编成了恐怖故事。
面对儿子无声的眼神控诉,蒋期毫无被拆穿的窘迫,并借此为由打趣了楚斯好几年——因为楚斯是真的被吓到了。具体表现为蒋期以往都要拉着他,他才愿意出去走走,而那之后只要蒋期不在家,楚斯也必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独处。
就像春雨润物,蒋期一点点借着少年人的无奈和无言,撬开了楚斯被童年封闭的内心世界,让他学会了怎么和人交流相处,怎么去和世界建立联系。
邵珩就是楚斯在学校时交到的朋友。
……
那时小楚斯坐在房间里,盛夏的闷雷轰轰响了很久,却一直只是飘飘撒下几滴小雨点,直到现在才有变大的趋势。楚斯吃完药后躺在床上蜷缩着被子,意识在雨声里逐渐模糊起来。
雨越下越大,巨大的雨点砸击在海平面上,像无数被垂直掷下的袖珍弹,在水面上砸开一个又一个弹坑。海浪呼啸席卷战场,一波又一波扑向海岸边。潮水猛涨。
混杂着雷雨声,一道缥缈的歌声飘散在汹涌的海天之间。等楚斯清醒过来时他已经浑身湿透站在一个洞穴口。冰冷的海风吹得他一颤,他往前几步躲了进去。
楚斯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孤儿院里带出来的头痛症持续发作,一阵一阵犯着疼。
身后传来声响
“谁?!”楚斯迅速转身压着声音呵道。重新席卷而来的高烧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隐隐有当初在孤儿院时背水一战的幼兽的狠劲。
啧。萨厄·杨的眼底掠过不满。
他是时间实验的实验体之一。从有意识开始他就被这个所谓的“造神”计划折磨得生不如死。每一日身体都要被扭曲的时空反复撕开再治疗缝合,这俨然成为了他的日常。以至于经历了多少次反复他已经忘了,只知道后来他已经能不依靠药物,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愈合裂口。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有人教他东西,看着自己的鱼尾和围观自己的众人的双腿,他会以为自己是异类。但尽管如此,单凭那些人也不可能困住他。
因为他们亲手铸造出来的怪物,拥有了操控时空的能力。
萨厄·杨经常能偷跑出实验室,天南海北地乱晃,即便每一次被抓回去,他迎来的都会是更加痛苦的折磨和实验研究。
他有一次被生剖,双手和脖颈都有金属圈套牢,因为极强的愈合能力,划开的手术刀上沾染过特殊药剂,并且会在愈合之势涌起之时实验助理会提前拿刀阻挡。那年他十三。鲜血浸满了手术台,他笑得医生的手术刀对不准要害。是的,并非是做什么实验,现代科技何至于采点样品都用解剖?他们只是单纯想予以这个邪神疼痛,企图让他在一次一次疼痛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要说他们对萨厄·杨的感情,是又敬又畏又憎恨的。每一次,每一次萨厄·杨偷溜出去,都会给他们带来大大小小的麻烦,有好几次都是致命性的。但他们舍不得杀,也杀不死这具已成半神的躯体。
萨厄·杨笑他们愚蠢,因为他迟早会弄死他们。而这一次军部之所以能快速捕抓到他们实验的能量波动,就有萨厄·杨的功劳。
他计算得太过精细,军部包围清扫这个实验基地时只有寥寥几个最核心的被护送着逃离。众人脚步匆匆,自顾不暇。也就没有人看见他这个刚被实验室扔出来的苟延残喘的实验体正闷笑得肩膀发抖。
他笑了好一半天,逐渐地又感到了无趣。上扬的嘴角慢慢下沉,拉平。无机质的瞳孔倒映着门外路过的一张张恐慌的脸。
“不跟你们玩了。”
时空一瞬扭曲,昂贵厚重的隔音墙转瞬化为齑粉,汹涌冰冷的地下水呼啸而至,直直撞向尖叫的人群,挤满每一个空隙。萨厄·杨冷漠地看着,任由地下水将他冲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