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南安城外,七绝堂。
雨丝细密,带着初冬特有的、能钻进骨缝里的寒意。
堂前的青石广场上,血水正被雨水缓缓稀释,蜿蜒流淌,与灰蒙蒙的天色融成一片压抑的暗红。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血腥气和雨水的湿腥,还有一种濒死挣扎后留下的绝望味道。
苏暮雨撑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油纸伞,静立雨中。
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得近乎苍白的薄唇。
他周身气息沉静得可怕,与这刚刚结束杀戮的场地格格不入,仿佛只是个误入此地的过客,连衣角都未曾沾染半分尘埃。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片刻之前,正是这把看似寻常的油纸伞,以及伞下之人,如同闲庭信步般收割了七绝堂满门上下二十七口的性命?
十二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细剑,曾如拥有生命的银鱼,在他周身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那便是他的十八剑阵,虽未尽数施展,却已足够。
剑光闪烁时,并不炫目,反而带着一种极致的冷静与精准,每一次轻吟,都伴随着喉管破裂或心脏洞穿的微响,血花溅起的弧度都带着一种残忍的美感。
他身形在雨中飘忽,油纸伞始终稳稳遮在头顶,步伐从容,如同在自家后院测量步距。杀戮于他,不是狂暴的发泄,而是一项需要极致专注和完美控制的技艺。
此刻,剑阵已收。
那些饮饱了血的细剑,如同完成任务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没入他宽大的袖袍与看似寻常的伞骨之中。
唯剩最后一柄,还钉在堂主的眉心深处,剑尖透脑而过,将其死死钉在“七绝堂”的金字牌匾之上。
堂主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鲜血顺着鼻尖滴滴答答,落在下方积起的小小血洼中,发出单调而惊心的“嗒……嗒……”声。
苏暮雨缓步走过去,步履轻盈,踏过血洼亦未溅起丝毫泥点,他停在牌匾下,微微仰头,望着那柄微微颤动的细剑。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玄色衣衫颜色更深,他伸出手,握紧剑柄,轻轻一抽,“嗤”的一声轻响,细剑脱离骨骼血肉,带出几滴粘稠的血珠。
他取出一方素白得刺眼的手帕,细致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剑身上沾染的红白之物,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艺术品,而非刚刚夺人性命的凶器。
“啧,傀大人这十八剑阵,真是越发精妙了,杀人都有了几分写意画的神韵。”一个慵懒带笑、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破了这死寂的雨幕。
“只是这每次杀完人,都要这般耐心地收拾这‘餐具’……也不嫌麻烦?”
苏暮雨擦拭剑刃的动作未停,连节奏都未曾改变。
他将擦拭得光洁如新的细剑娴熟地收回袖中暗袋,以便回去后,放入伞骨之中,这才缓缓抬起了油纸伞,望向声音来处。
旁边一处飞檐的翘角上,慕雨墨斜斜倚坐着,一双黛紫绣鞋在空中轻轻晃荡,鞋尖缀着的珍珠沾了氤氲雨气,愈发显得莹润光泽。
她依旧穿着一身极艳的黛紫衣裙,在这尸横遍地的血腥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和谐。
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雨丝落在上面,仿佛都成了点缀。
她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掌心托着腮,笑吟吟地俯视着下方的苏暮雨,眼波流转间,媚意浑然天成,当真是一笑坐春生。
苏暮雨的目光平静无波,穿过雨帘迎上她戏谑的视线,淡淡道:“剑也是好剑,沾了污血,易锈。”
“哦?”慕雨墨挑眉,身子故意往前探了探,使得领口下的风光若隐若现,语气带着钩子,“比这些人的命……还金贵些?”
她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满地的尸首。
苏暮雨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被沾湿的黑发滑下,流过挺拔的山根,最终坠落在微抿的薄唇。
“你不是知道吗?”他只是足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翩然掠上飞檐,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侧坐下。
残破的瓦片因他的落脚而轻微响动,震落了积蓄的几滴雨水。
慕雨墨极为自然地朝他身边靠了靠,手臂似有若无地挨着他的胳膊,仿佛要汲取那一点透过湿衣传来的微弱体温。
她当然知道,暗河中人怎会觉着人命金贵,不对,人命也当然金贵,毕竟买家是专门付了买命钱的。
“完事了?那走吧,”慕雨墨侧过脸看着苏暮雨,吐气如兰,“听说今晚南安城里有灯会,瞧着挺热闹,我们去看看?”
苏暮雨从喉间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算是应答。
慕雨墨却不起身,反而将半边身子都倚靠过去,手肘搭在他未湿的另一侧肩头,仰起那张艳光逼人的脸,黛眉微蹙,做出一个我见犹怜的苦恼表情。
“可是,我的傀大人,小女子这脚踝……前两日好像不小心扭了一下,现下还疼得紧,怕是走不得远路呢。”她声音软糯,带着显而易见的耍赖和娇嗔,眼神里闪烁着小狐狸般的狡黠光芒。
苏暮雨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裙摆下那只纤细玲珑、白皙如玉的脚踝上,那里光洁如初,早已看不出半分红肿或不适的痕迹。
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回到了两天前那个寒意料峭的破晓,在荒废庭院的断垣残壁间,他也是这样检查过她微微红肿的脚踝,然后蹲下身,用他那把杀人时都平稳无比的声音说:“脚没好之前,我会背你。”
当时说得平静无波,她却瞬间连耳根都红透,趴上他后背时,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全然不见平日半分妖媚大胆。
之后这两日,无论人前幕后,但凡需要行走之时,她总能寻到各式由头——或是“腿酸”,或是“乏力”,最过分的一次甚至说“月色太好,舍不得踩坏”。
而他,竟也真的由着她,每次都默不作声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将那不算厚重却承载了太多复杂意味的后背交给她。
此刻,再次迎上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期待与试探的狡黠目光,苏暮雨心中一片沉寂,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依赖”,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被他刻意压在了冰冷的面具之下。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利落地转过身,将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背脊对着她,微微俯下了身。
慕雨墨唇角弯起一个得逞的、带着几分甜意的弧度,熟练地趴伏上去,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略显清瘦的肩头。
苏暮雨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另一只手中的油纸伞“唰”地一声撑开,恰到好处地将两人与外面绵密的雨幕隔绝开来。
伞下的空间顿时变得狭小而私密,充盈着彼此身上复杂的气息。
他衣襟间清冷的皂角味混合着极淡的、几不可闻的血腥气,她发丝间馥郁的暖香,还有雨水带来的湿润土腥,以及那缕始终萦绕在她周身、若有若无的、仿佛能引诱飞蛾扑火的奇异芬芳。
他背着她,施展轻功,身形在雨丝中风驰电掣,速度极快,步伐却异常平稳。
慕雨墨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背肌肉随着发力而微微起伏的流畅线条,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与自己那莫名有些失序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抵达南安城时,已是华灯初上,连绵的阴雨也恰好停了。
夜幕被五彩斑斓的灯火点亮,长街之上,各式各样的花灯竞相绽放,鲤鱼灯、莲花灯、走马灯……流光溢彩,光华流转,将整条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
游人如梭,摩肩接踵,喧嚣的笑语声、小贩的叫卖声、杂耍艺人的喝彩声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与方才七绝堂的死寂血腥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苏暮雨收了伞,却依旧背着慕雨墨,迈步走入这熙攘的人流之中。
他一身玄衣,面容冷峻,气质孤峭,背上却背着一个容颜绝艳、笑靥如花、紫衣翩跹的女子,这郎才女貌的组合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慕雨墨却浑不在意这些目光,反而颇为享受这种注视,兴致勃勃地在他背上指挥方向。
“雨哥,那边!去看那个猜灯谜的!”她伸手指向一个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高台,上面挂满了写着谜题的彩色纸条。
苏暮雨便依言背着她走过去,凭借巧妙的身法,轻易挤到人群前方。
慕雨墨支着他的肩膀,伸长脖子去辨认那些高高挂起的谜面,随口猜了几个,竟都中了,得了一盏造型精巧的八角宫灯,暖黄的烛光透过薄纱灯罩,映得她侧脸线条异常柔和,少了平日的妖媚,多了几分天真。
“还要那个!”慕雨墨目光一转,又锁定了不远处一个卖糖画的摊子,扯了扯苏暮雨的衣领。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汉,看到这气质迥异的两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笑呵呵地问:“姑娘,公子,要个什么花样?”
“兔子!要最大最胖的那只兔子!”慕雨墨抢先道,声音带着雀跃。
苏暮雨默默地付了铜钱,从老汉手中接过那根串着兔子糖画的细竹棍,很自然地递到肩头。
慕雨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着他递过来的手,低头在那兔子竖起的耳朵尖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咔嚓”一声极清脆的轻响,甜丝丝的麦芽糖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终于偷到腥的猫儿,发出惬意的喟叹。
然而,这满足感只持续了一瞬。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着他的手吃东西,这般亲昵无间的举动,远远超出了他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带着试探和博弈的界限。
脸颊“唰”地一下爆红,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带着点抢夺的意味,飞快地从苏暮雨手中将那根糖画夺了过来,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眼神飘忽不定,强作镇定地小声嘟囔:“……甜得有些腻人了,还是我自己拿着吧。”
苏暮雨清晰地感觉到肩头她那一瞬间身体的僵硬和骤然加快、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唇角都未曾牵动一下,只是背着她,继续随着涌动的人潮缓缓向前。
他依旧沉默得像一块冰山,但对于她的任何要求,指东不往西,要星不摘月,却表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顺从。
这种沉默的纵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慕雨墨心头如同小鹿乱撞,起初那点刻意的放肆和试探,渐渐在这份纵容里化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喷火杂耍,熊熊烈焰腾空而起,引来围观者阵阵惊呼喝彩。
慕雨墨也跟着拍手轻笑,身子在他背上随着笑声轻轻晃动,如瀑的青丝偶尔蹭过他微凉的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灯火最璀璨处,是一座横跨城内运河的三孔石拱桥,名为“揽月”。
桥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各式灯笼,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璀璨的光龙卧于水面,流光溢彩的倒影在暗沉的水波中摇曳破碎,美得如梦似幻。
苏暮雨背着她,一步步踏上桥阶,走上拱桥的最高处。从此处凭栏远眺,整个南安城的灯海尽收眼底,蜿蜒如星河,人间繁华,莫过于此。
夜风带着水汽吹来,拂动两人的衣袂发丝。
慕雨墨安静地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看着手中那只被咬了一口耳朵、显得有些滑稽的兔子糖画,剩余的糖体在灯火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桥下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融在夜风里:“苏暮雨,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这脚……一直不好,那可怎么办才好?”
苏暮雨深邃的目光望着桥对面灯火无法照亮的、深邃的巷道阴影,那里是光明的尽头,也是他们这类人最终的归宿。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健地向前走着,低沉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无妨。那就一直背着你。”
慕雨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上头顶。
她将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颈后微凉的肌肤上,感受着他平稳的脉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苏暮雨背着她,一步步走下了“揽月桥”。
桥的尽头,璀璨的灯火被甩在身后,光线骤然暗淡下去,前方是狭窄、潮湿、被浓重阴影吞噬的巷道。
繁华与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夜晚的寒意。
两人的身影,一玄一紫,紧密相依,缓缓融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阴影之中,仿佛被那短暂邂逅的温暖人间彻底遗忘和抛弃。
只有慕雨墨另一只手中提着的那盏小小八角宫灯,还在顽强地散发着一点微弱而温暖的昏黄光晕。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这座城,叫做南安城,有一家药庄,名唤白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