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城。
晨光初透,整座城还笼在一层薄纱似的雾里,檐角风铃轻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叫卖。
朝堂上的喧嚣与动荡,尚未惊扰这座江湖之城的安宁。
白鹤药庄,药王辛百草那位神秘的小师叔所开,在城里名声相当响亮,都说这里包治百病,只要银子够数,再古怪的疑难杂症也能拿下。
前几日灯会已过,药庄门口仍悬着几盏大红灯笼,在晨风里微微摇曳。
药童挎着篮子正要出门采买,想是屋里那位妙手回春的白神医还未起身。
而另一边,客栈二楼一间僻静的客房里,却早已有了动静。
苏暮雨早已穿戴整齐,正低头细细整理他那柄片刻不离的油纸伞,床榻上,慕雨墨缓缓睁开眼,还未完全清醒,就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落下:“醒了?”
“嗯。”她轻应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只着一件单薄寝衣,肌肤与锦被相触,泛起一阵酥麻。她下意识攥紧被角往胸前拢了拢,颊边飞起一抹胭脂色,“你……你何时醒的?”
“有一阵了。”苏暮雨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向窗外,声音放得轻缓,“吃完早膳,我们便动身。”
慕雨墨悄悄瞪了他一眼,见他始终不转头,才迅速起身穿衣。
中衣贴上身子,勾勒出饱满的胸线与纤细的腰肢,她披上外衫,走到桌边拈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小口咬下。
汤汁溢在唇边,她轻轻抿去,低声道:“谢谢……”
杀手是很少能有机会吃上一顿热乎的,尤其是暗河的杀手们,都是在阴影中用干粮对付两口的,不过,在南安城的这几天下来,慕雨墨的每一顿都是热乎乎的,吃起来很是舒心,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控制一下了。
苏暮雨并未接话,只静静望着窗外,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淡去,另外,他握着伞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慕雨墨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心知在这南安城里,那终究是避不开的,可胸口仍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恼意。
她走到他身边,本想伸手去握他的手,指尖在空中顿了顿,转而轻轻搭上他的肩头,顺着挺拔的肩线缓缓滑至上臂,低声地问道:“何时动身?”
“昌河传来消息,已在城外十里坡等候。”苏暮雨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寂,他转过身,目光掠过她尚未完全梳理的、带着几分慵懒媚意的脸,最终落在她拈着包子的指尖,“吃完就走。”
慕雨墨“哦”了一声,收回手,坐下默默吃着早餐,只是方才觉得鲜美的包子,此刻似乎也有些食不知味了。
十里坡,荒草萋萋。
苏昌河负手而立,一身灰衣几乎与枯黄的背景融为一体。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看到并肩而来的苏暮雨和慕雨墨时,眼中精光一闪,来了精神。
“哟,两位可算是来了,让我这当家的好等。”苏昌河语调轻松,目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在两人身上飞快扫过。
苏暮雨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是微微颔首。
而慕雨墨,则习惯性地扬起她那妩媚中带着三分挑衅的笑容:“大家长日理万机,这点等待的工夫,就当是体察民情了。”
苏昌河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心中却已了然。
苏暮雨的气息比往日更沉静几分,那是一种刻意收敛的沉寂,而慕雨墨……她看苏暮雨的眼神,那刻意维持的媚态下,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同以往的牵绊。
这两人之间,定然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苏昌河是聪明人,暗河的规则他比谁都懂,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说正事吧。”苏昌河神色一正,简单说了起来,“这次的目标,雇主出价很高,要求是……鸡犬不留。”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森然寒意。
苏暮雨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走吧。”
慕雨墨唇角弯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到地方了,易守难攻,门前守卫森严。
然而,对于暗河最顶尖的杀手组合而言,这所谓的森严如同虚设。
甚至无需苏昌河亲自出手。
苏暮雨撑开了他的油纸伞。伞面旋转,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下一刻,十二柄薄如蝉翼的细剑如同拥有生命的银色游鱼,自伞骨中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
剑阵起,杀戮开。
没有惨叫,只有利器割开喉管的轻微“嗤”声,以及身体倒地的闷响。
苏暮雨的身影在人群中飘忽不定,油纸伞始终稳稳遮在头顶,步伐从容,如同在自家庭院散步。
每一剑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高效、冷静,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
慕雨墨则如同穿花蝴蝶,她的武器是藏于袖中的短刃和淬毒的蜘蛛,暗河蜘蛛女。
身法灵动诡谲,每每在敌人视觉的死角出现,玉手轻挥,便有人捂着喉咙或心口倒下。
她的杀人手法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脸上甚至始终带着一抹浅笑,仿佛这不是杀戮,而是一场优雅的舞蹈。
苏昌河抱臂站在高处,俯瞰着下方的屠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有苏暮雨的十八剑阵主控全场,慕雨墨查漏补缺,清理残余,这场战斗毫无悬念。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上下百余人,已尽数伏诛,血流成河。
“无趣。”苏昌河打了个哈欠,身形一闪,“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得先走一步,最近有个麻烦事一直在追我,你们也小心些。”
说罢,他也不等二人回应,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苏暮雨默默收回细剑,取出手帕,开始细致地擦拭。
慕雨墨则百无聊赖地踢了踢脚边的尸体,走到苏暮雨身边,很是自然地伸了个懒腰,将身体大半重量倚靠在他未执伞的手臂上,黛眉微蹙,拖长了语调抱怨道:“累死了,杀了这么多人,脚都站酸了。苏暮雨,回去你可得背我……”
苏暮雨擦拭剑刃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眉眼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应:“嗯。”
慕雨墨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正想再添油加醋几句,却见苏暮雨已利落地将最后一把细剑归入伞骨,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在她面前微微俯下了身,将那略显单薄却线条分明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慕雨墨微微一怔,随即心底那点因他近日沉默而生的郁气散了些许。
她唇角弯起,熟练地趴伏上去,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下巴轻轻搁在他清瘦的肩头,满足地喟叹一声:“这还差不多。”
苏暮雨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
他手中的油纸伞“唰”地一声撑开,恰到好处地将两人与这片血腥屠场隔开,伞下自成一方狭小却令人安心的天地。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似乎也被伞面阻隔了些许,只剩下彼此身上复杂的气息交织,他衣襟间清冷的皂角味,她发丝间馥郁的暖香。
他背着她,步履平稳地朝着山寨外走去,踏过满地狼藉,身形未见丝毫凝滞。
慕雨墨安心地伏在他背上,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连日来的紧绷、杀戮后的疲惫,只有在这份熟悉的背负中才能得到缓解。
她闭着眼,能感受到他肩背肌肉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的韵律,能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与自己那逐渐平缓的心跳渐渐合拍。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山寨残破的大门,踏上通往山下的小径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对话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过来。
“白大姑娘,这山崖边的石斛品相极好,看来没有来错地方。”一个温柔又关怀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
“嘘,小点声。深山林密,当心惊扰了野兽。”一个同样温和的女声随即响起,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那声音如春风拂柳,柔和悦耳,却像一道惊雷,猝然炸响在伞下的方寸之间。
苏暮雨向前迈出的脚步,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定在了原地。
慕雨墨清晰地感觉到,身下这具背脊在瞬间绷紧,僵硬如铁。
就连他托着她腿弯的手臂,也骤然收力,箍得她有些发疼。
她猛地睁开眼,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小径转弯处,走来两人。
当先一位女子,身着素雅白衣,面容清丽绝伦,气质却是活泼可爱。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药箱,正是那白鹤药庄的主人,神医白鹤淮。
而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背上斜挎着一个半满的药篓,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随意挂着的一杆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事。
苏暮雨的瞳孔,在见到白鹤淮的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慕雨墨趴在他背上,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以及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的、剧烈却被他强行压抑的心跳震动。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寂模样。
但他周身的气息,却在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难以掩饰的惊愕,有一闪而过的慌乱,有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愧疚……
还有……还有那慕雨墨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一种近乎卑微的、沉淀已久的温柔与痛楚。
虽然他立刻便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仿佛只是被不速之客打断了去路。
但慕雨墨知道,他看见了。
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整个人的神魂,在那一刻,完全被那个突然出现的、干净得与这血腥之地格格不入的白衣女子吸引了去。
连同她慕雨墨,连同这刚刚结束的杀戮,甚至这满地的尸骸与血污,仿佛都在他感知的世界里瞬间淡去、模糊,只剩下那一道刺目的白。
慕雨墨脸上的慵懒和依赖瞬间冻结,然后像脆弱的冰面一样,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原本惬意趴伏着的身子。
她看着苏暮雨完美侧脸上那紧绷得近乎凌厉的线条,又看了看小径上那对显然也因这修罗场般的景象而愣住、正警惕打量过来的男女。
尤其是那个白衣女子。
她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像一株生长在阳光下的百合,与这污血地狱、与他们这些身处黑暗的人,有着云泥之别。
可偏偏就是她,能如此轻易地、不费吹灰之力地,攫取了她身这个男人全部的心神。
一股尖锐至极的刺痛,混合着冰冷的怒意和难以言说的自嘲,猛地窜上慕雨墨的心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咔嚓”一声,碎裂了。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再娇媚,也不再是那种带着钩子的挑衅,而是裹挟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荒芜的凉意,在这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中荡开。
“苏暮雨。”她开口,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褪去了所有伪装。
苏暮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抬头看她,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地上某一点,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看她。
她用手撑住苏暮雨的肩膀,身体微微后仰,做出了一个想要从他背上下来的姿态,双腿也轻轻挣了挣。
“放我下来。”她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然而,托在她腿弯的那只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骤然收紧了力道,像铁箍一样,将她更牢固地禁锢在他的背上。
苏暮雨甚至借着这个力道,将她往上托了托,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
他的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硬,与他此刻刻意避开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依旧没有看她,目光执拗地垂向地面,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不想放她下来。
在这个猝不及防撞见白鹤淮的时刻,在这个他心神剧烈震荡、几乎无法维持表面平静的时刻,他潜意识里,竟是通过这种方式,固执地想要抓住身后这唯一一丝与他同处于黑暗中的、真实的温度。
仿佛只要她还在他背上,这荒谬的局面就尚未完全失控,他们之间那短暂建立起的联系就还未彻底断裂。
慕雨墨感受到了这份近乎蛮横的禁锢,先是一怔,随即心底那点可怜的希冀和残存的暖意,被更深的讽刺和冰寒所取代。
他不放手?在这般情形下,他竟还想维持这虚假的依偎?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不再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凉意。
“苏暮雨。”她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提高了些许,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苏暮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终于抬眸看她。
他的眼神很深,像骤然起了风暴的夜海,里面翻涌着慕雨墨看不懂……
或者说,此刻已不愿再去懂的复杂情绪,有被撞破的狼狈,有深沉的歉疚,有激烈的挣扎,或许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挽留。
慕雨墨迎着他那复杂得令人心碎的目光,脸上绽开一种混合着极致残忍和悲凉的明媚笑容。
她不再挣扎着要跳下,而是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物,支撑住自己,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用指尖,隔着衣物,重重地点在他左胸心口的位置——
那个她曾在那荒唐一夜,轻声问过还疼不疼的旧伤之处。
她逼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清晰、缓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最终的通牒:
“放、我、下、来。”
这一次,苏暮雨缠绕在她腿弯的手臂,那强硬的力道,一点点地松懈了。
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也像是被她那眼神中的冰冷和决绝刺伤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任由那份重量和温暖从背上抽离。
慕雨墨立刻从他的背上跃下,双脚落地时,刻意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声响,仿佛要踏碎所有过往。
她往前一步,站到了苏暮雨的正面,彻底挡住了他可能望向小径的、哪怕只是一点余光的视线。
然后,她微微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吐出了那句足以将之前所有短暂温存都彻底碾碎的话:
“苏暮雨,你的背,硌得我脚疼。”
这句话,如同最终宣判,彻底斩断了揽月桥下,那句“无妨,那就一直背着你”所残存的、最后一丝如泡沫般虚幻的暖意。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