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辛蔓依然能清晰地记起十三岁那年,走进张家时的全部细节。
那不是一种温馨的怀旧,而像一道被精心保存的标本,每一次翻阅,都能还原出当时冰冷的触感。
那是盛夏,蝉鸣聒噪得让人心慌。福利院的老师特意给她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色连衣裙,裙摆的褶皱像刀刃一样锋利。她坐在社会福利中心那间会客室里,手心里全是汗,黏腻地攥着裙角。
门被推开了,一对男女走了进来。他们的穿着很体面,但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尤其是那个女人 她后来名义上的母亲,眼睛是肿的,看人时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她,在望向某个不存在的虚空。
张父“这就是小蔓吧?”
开口的是张父,他努力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但那笑容疲惫不堪,像是勉强挂在脸上的面具。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张父“以后,跟我们回家,好不好?”
辛蔓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能感觉到那位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但那目光不是接纳,而是一种审视,一种……带着痛楚的衡量。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觉得自己像一件商品,正在被评估是否够格成为某个珍贵物品的替代品。
车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她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车停在一栋安静的住宅楼前。跟着他们走上楼,门开了,一个少年正倚在玄关的鞋柜旁,像是在等着他们。
他个子很高,穿着干净的篮球服,额发微湿,表情淡漠。那就是张桂源,比她大三岁,她未来的“哥哥”。
张父努力地活跃气氛:
张父“桂源,快看,这就是妹妹,辛蔓。”
辛蔓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很黑,很亮,里面没有她预想的欢迎或排斥,只有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他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一个突然闯入他领地的、陌生的生物。
几秒令人难堪的沉默后,他移开目光,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张桂源“辛蔓。”
不是“妹妹”,甚至不是一句“你好”。
只是她的全名。一个标签,一个界限分明的定义。
那一刻,辛蔓懵懂地明白了,这个家,或许从来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避风港。
夫人因为她那声下意识的“阿姨”而瞬间苍白的脸色,以及少年那句疏离的“辛蔓”,共同构筑了她在这个新世界里最初,也最坚固的定位 一个名字,一个局外人。
回忆的镜头在这里定格。
那个夏天,闷热、尴尬,充满了无声的衡量与隔阂,成为她整个青春时代无法摆脱的底色。而所有故事的伏笔,都在那句冰冷的“辛蔓”中,悄然埋下。
玄关里短暂的寂静被张父略显急促的话语打破。
张父“别站这儿了,快进来。”
他侧过身,为辛蔓让出一条路,也巧妙地隔开了她和张桂源之间那无声的较量。
辛蔓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迈进了这个从此以后被称为“家”的地方。
地板光洁,映着顶灯冷冷的光,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张母“你的房间在这里。”
张母 周文静,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推开一扇门。
房间很整洁,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淡粉色的窗帘,崭新的书桌,床上还放着一个柔软的玩偶。
但一切都太新了,新得没有一丝人氣,像一个精致的样板间,而非一个即将容纳生命的空间。
辛蔓的目光掠过那个玩偶,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她早过了喜欢这种毛绒玩具的年纪。
辛蔓“谢谢……阿姨。”
她小声说,这是福利院老师教她的称呼。
周文静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她没有回应,只是默默退出了房间,留下辛蔓一个人站在那片过于甜美的粉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