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雍王朝,承平十二年,惊蛰。
夜,墨黑如砚,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帝京的脊梁上。酉时刚过,天际滚过第一声闷雷,如同巨神在云层深处擂响了战鼓。随即,蓄势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轰然倾泻。雨点不是滴,不是落,而是砸!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砸在青石板街面,水花四溅;砸在护城河水里,激起无数浑浊的涟漪。狂风卷着雨幕,横扫过空旷的御道,吹得沿途商铺的幌子疯狂摇曳,几欲撕裂。一道道惨白的电蛇,不时撕裂夜幕,将皇城巍峨的轮廓、坊市狭窄的街巷,瞬间映照得如同鬼蜮,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惊蛰,万物复苏,亦惊醒了蛰伏于盛世繁华下的所有阴私与杀机。
亥时三刻,城西,猫耳巷。
这条巷子,位于京城最鱼龙混杂的西区,如同其名,狭窄、曲折、阴暗。白日里,这里是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场所,到了这样的暴雨之夜,更是连野狗都寻处躲藏,只剩下雨水在巷壁间撞击、回响,汇成一股令人心慌的喧嚣。
然而,今夜这喧嚣中,混入了一串极不和谐、仓皇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黑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猫耳巷。他身上的青色鹭鸶补子官袍,早已被泥水、雨水和不知是哪里蹭来的污秽浸染得不成样子,下摆撕裂了好几处,露出里面湿透的中衣。官帽早已不知丢在何处,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混着额角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不断淌下的鲜血,糊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他看上去狼狈如鬼。
他是周正明,官居从五品的监察御史。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御史值房中,对着那份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密报心神不宁;此刻,他却成了被锦衣卫缇骑追捕的钦犯,在这绝望的雨夜里亡命奔逃。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恐惧和那股灼烧般的悔恨。他不该……不该那么心急,不该低估了那些人的狠辣……
又是一道闪电亮起,瞬间将巷子照得纤毫毕现。周正明下意识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就在他身后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几个黑影如同附骨之疽,无声无息地迫近!
那是怎样的一群人啊!即使在如此瓢泼大雨中,他们的身形依旧稳定得如同鬼魅。暗红色的飞鱼服被雨水浸成了一种接近黑色的暗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腰间的绣春刀,即便在鞘中,也散发着冰冷的杀气。他们脚步极快,却异常轻盈,踏在积水的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若非在这寂静的雨夜,几乎难以察觉。为首那人,并未佩戴遮雨的斗笠或蓑衣,雨水直接浇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他一双眼睛,如同雪原上的孤狼,冰冷、锐利,死死锁定在前方跌跌撞撞的身影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锦衣卫指挥使,沈聿!他竟然亲自来了!
周正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沈聿亲自出手,意味着上面下了死命令,绝无转圜余地!他完了,他今夜必定会死在这条肮脏的巷子里,像一条野狗一样……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怀里的那样东西,那比他的命、比他全家老小的命都重要的东西,难道就要随着他一起,永埋黄土,让那桩沉埋十年的冤屈,永无昭雪之日?
不!不能!
求生的本能和那股支撑着他的执念,让他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拼命向前跑去。肺部火辣辣地疼,腿脚如同灌了铅,身后的死亡气息却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雨水、皮革和铁锈般的冰冷气味。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前方巷口,隐约传来了不同于风雨声的、规律而清晰的声音——是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还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而沉稳的“嘚嘚”声!
在这等时辰、这等天气、这等地方,能有如此规整、透着无形威仪的车马行进,其主人身份绝非寻常!
周正明浑浊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亮。是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声音的来源,朝着巷口那片朦胧的灯光,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
猫耳巷口,连接着一条稍显宽阔的街道。此刻,一辆玄黑色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行进在街道中央。
这马车外观极其古朴,甚至有些过于简素,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或多余的雕刻。但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车辕是最坚硬的铁木所制,刀剑难伤;车壁的木板异常厚重,隐隐泛着金属光泽,显然内衬了钢板;拉车的两匹骏马,神骏非凡,步伐稳健,即使在泥泞中亦不见丝毫慌乱。车前悬挂着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灯罩是厚实的琉璃,任凭风吹雨打,里面的烛火依旧稳定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穿透雨幕,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灯罩上,一个龙飞凤舞、清晰无比的“靖”字,在雨夜中无声地宣告着车驾主人的身份——当朝摄政王,萧景琰。
马车前后,仅有四名骑士护卫。他们都穿着暗青色的劲装,外罩同色油绸斗篷,戴着宽檐斗笠,沉默地骑行在马车四周。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成一道道水线,溅湿了他们的衣襟,但这四人如同泥塑木雕,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他们的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风雨中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车内,是另一个世界。
角落一座精巧的紫铜狻猊小炉,炉膛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以及淡淡的、清雅的松柏香气,有效地驱散了雨夜的湿寒。车壁内衬着厚厚的软缎,不仅舒适,更将外间哗啦啦的雨声和车轮的噪音隔绝了大半,营造出一种奇异的静谧。
萧景琰慵懒地靠坐在铺着柔软白虎皮的软垫上,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家常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玉带,并未佩戴任何显示亲王身份的饰物。他手中捧着一卷书简,就着固定在车壁上的琉璃灯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专注地阅读着。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柔和,眉眼清俊,气质温文,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世家公子,正在书房中享受夜读的闲暇。
然而,若有人能看清他指尖划过竹简上那些关于漕运账目数字时的精准与稳定,能捕捉到他低垂的眼帘下偶尔一闪而过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算计,便绝不会将他误认为只是一个读书人。
车帘外,心腹老仆萧福微微倾身,声音隔着帘子,清晰却不高亢地传来:“王爷,前方猫耳巷内有异动,似有奔逃呼喝之声,隐约有兵器碰撞之音。”
萧景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连翻页的动作都未曾停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下雨了”这样寻常的消息。
他早已不是第一年参与这帝都的棋局。惊蛰夜的雨,从来都不只是雨。
就在这时,马车前方护卫首领,一名面容冷峻的年轻将领,猛地抬手,队伍骤然停下。他目光如电,射向从猫耳巷里踉跄扑出的那个黑影,沉声喝道:“王驾在此!何人惊扰?止步!”
几乎在这声呵斥响起的同时,那个泥人般的官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呐喊:“冤枉——!下官监察御史周正明!有天大的冤情密报!关乎国本!求王爷救命!救救下官——!”
喊声撕心裂肺,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了马车之中。紧接着,便是身体重重摔倒在泥水里的闷响,和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剧烈咳嗽与喘息。
萧景琰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马车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无情地冲刷着一切。
萧景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微微侧身,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开了车窗边厚重的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向外望去。
雨幕如织,光线昏暗。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破烂官服的人,如同濒死的蝼蚁,瘫倒在马车前方不远处的泥水洼里,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每一次努力都让泥浆更多地糊满他的脸。那双望向马车的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以及最后一丝疯狂的期盼。
而在那人身后,追兵已至。
五名锦衣卫,如同暗夜中浮现的幽灵,无声地散开,封住了巷口。他们甚至没有因为眼前这辆代表着无上权柄的马车而有丝毫慌乱,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为首那人,正是沈聿。
沈聿站在雨中,身形挺拔如松。雨水顺着他黑亮的长发流淌,滑过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最后从线条刚毅的下颌滴落。他的飞鱼服湿透后颜色深暗,更衬得他面容冷白,一双点墨般的眸子,此刻锐利得惊人,如同最冷的冰,最利的刃,直接穿透重重雨帘,落在了那辆玄黑色的马车上,落在了那个挑帘的“靖”字灯笼上。
他没有说话,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肃杀的气场,让这雨夜的寒意仿佛又加重了三分。他身后的四名锦衣卫,手都已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只等主人一声令下。
空气凝滞,唯有雨声喧哗,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景琰尚未开口,沈聿身后一名身材高壮的总旗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右手紧紧握着刀柄,左手拇指顶起刀锷,露出寸许寒芒,厉声喝道:“锦衣卫奉旨拿办钦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惊扰王驾者,格杀勿论!”声音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扭曲,却更添了几分狠戾。
侍立在车旁的萧福,眉头微微一皱,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正要开口斥责这无礼之举,却听得车内传来一个平和清越的声音,不高,却似带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盖过了风雨之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指挥使,真是勤于王事。这惊蛰夜雨,寒意刺骨,指挥使不在北镇抚司的值房里围炉夜话,却亲自顶风冒雨,在这等陋巷之中,追拿一个……小小的五品御史。”
萧景琰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那名出声的总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按刀的手也松了几分。
车帘晃动,萧景琰的面容在帘后若隐若现,他的目光越过泥水中的周正明,直接落在了为首的沈聿身上:“不知这位周御史,所犯何等的滔天大罪,竟能劳动沈指挥使大驾,行此……雷霆手段?”
沈聿的目光终于从马车整体,聚焦到了那掀开一角的车帘后。他迎着萧景琰看似平和的目光,眼神冰冷,毫无闪避,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回禀王爷。监察御史周正明,勾结地方乱党,诽谤君上,妄议朝政,证据确凿。陛下已口谕,着锦衣卫即刻锁拿严办。此乃钦命要犯,锦衣卫办案,只遵圣意,不问时辰地点。若有冲撞王爷之处,还望海涵。请王爷行个方便,容卑职将人犯带回诏狱讯问。”
他的话,礼数周全,却字字强硬,直接将“圣意”、“钦命”抬了出来,意在表明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即便是摄政王,也不应、更不能干涉。
泥水中的周正明闻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他挣扎着抬起头,嘶声喊道:“王爷!他们栽赃陷害!下官……下官查到了十年前宸妃……”
“放肆!”沈聿猛地一声断喝,声音如同冰锥炸裂,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硬生生打断了周正明的话!他身后的锦衣卫“唰”地一声,绣春刀齐齐出鞘半尺,雪亮的刀光在雨幕中一闪,森然杀机瞬间弥漫开来,将周正明后面的话彻底堵死在了喉咙里。
气氛,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然而,萧景琰的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那语调似乎还微微上扬,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哦?十年前?宸妃?”
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咀嚼,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沈聿心湖,虽然表面依旧冰封,内里却已起了波澜。
“沈指挥使,你看,”萧景琰的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周御史似乎……另有隐情要禀报。而且,本王依稀记得,依我《大雍律》,三品以下官员涉案,纵有嫌疑,未有圣旨明发天下,亦需经都察院参详、大理寺复核,初步审定后,方可下诏狱勘问。沈指挥使今夜这般……急切,连官服都来不及让周御史换下,就要直接带入诏狱,倒是让本王……有些好奇了。”
他话语轻柔,如春风拂面,但字字句句都点在了要害上——程序不合、动机存疑。尤其是那句“十年前宸妃”,更是被他不经意间重重地抛了出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沈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那纹丝不动的车帘,仿佛要穿透这重障碍,看清里面那位年轻摄政王此刻脸上真实的表情。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庞不断滑落,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短暂的沉默,是双方意志与权势的无声交锋。雨声成了这寂静战场上唯一的背景音。
沈聿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他身后的锦衣卫见状,虽然依旧眼神警惕,但还是将出鞘半尺的绣春刀缓缓归入鞘中。那令人窒息的杀气,稍稍缓解。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积水中,发出轻微声响。他再次对着马车拱手,姿态似乎比刚才更恭敬了些许,但语气中的强硬并未减弱:“王爷熟知律法,卑职佩服。然,事急从权,此案关乎社稷安稳,若有丝毫疏漏,纵使卑职万死亦难辞其咎。若王爷对卑职所为存疑,”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车帘,“可即刻移驾,随卑职一同入宫,面圣陈情。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这一下,是以退为进,将难题直接抛回给了萧景琰。他赌的就是萧景琰不会在深更半夜、暴雨倾盆之时,为了一个区区五品御史,贸然去惊动很可能已经安寝的皇帝。一旦入宫,事情的性质就可能发生变化,主动权未必还在萧景琰手中。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更大的缝隙。
萧景琰探出了半个身子。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常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近乎无奈的笑意,目光落在沈聿身上,清澈而平静。然而,就是这平静的目光,却让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沈聿,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乾坤者自然流露的威仪。
“面圣?”萧景琰轻轻摇头,笑了笑,“不必了。皇上日理万机,龙体要紧,这等微末小事,何须深夜惊扰圣驾。”
他的目光转向泥水中奄奄一息的周正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只是,沈指挥使也看到了,周御史此刻伤痕累累,气息奄奄。若依指挥使之法,铁链加身,押解回衙,且不说诏狱路远,便是这风雨之苦,恐怕……他也撑不到地方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沈聿脸上,那笑意淡了几分,变得郑重:“若是钦犯未曾过堂,便枉死于押解途中……沈指挥使,这‘杀人灭口’、‘屈打成招’的嫌疑,你麾下的锦衣卫,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届时,纵有圣意回护,都察院那些御史言官的笔,还有天下人的悠悠众口,指挥使又当如何应对?”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点出了沈聿做法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又似乎是在为锦衣卫的声誉考虑。萧景琰给出了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方案:
“这样吧,沈指挥使。此人,本王先带回府中,即刻延请太医署最好的太医前来诊治。待他伤势稍稳,神智清明,明日一早,本王亲自将他送往大理寺,并上表向皇上详细说明今夜情况。如此一来,既全了朝廷法度,也保全了周御史的性命,以便日后审明案情,更免去了锦衣卫无谓的非议。沈指挥使,意下如何?”
这个方案,听起来面面俱到,给了双方台阶下。但沈聿心中雪亮:人一旦进了摄政王府,就如同泥牛入海。是生是死,是开口还是闭口,就完全由萧景琰掌控了。所谓的“明日送大理寺”,不过是缓兵之计,甚至可能送去的,永远是一个“伤重不治”的尸首。
沈聿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死死盯着萧景琰,萧景琰也平静地回视着他,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如同面具,看不透其后真实的想法。
雨,下得更急了,砸在每个人的身上、心上。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的是耐心,是定力,更是彼此手中的筹码和背后的底气。
良久,就在气氛几乎要再次凝固时,沈聿紧握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眼底深处那冰封般的锐利光芒闪烁了几下,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晦暗。他低下头,避开了萧景琰的目光,沉声道:“王爷……思虑周全,体恤下情。卑职……遵命。”
他知道,今夜,他带不走周正明了。这位年轻的摄政王,远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其心思之缜密,言辞之老辣,对时机的拿捏之精准,都绝非寻常宗室子弟可比。强行要人,只会立刻将冲突摆上台面,于他、于锦衣卫,都极为不利。
萧景琰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如同春冰解冻:“沈指挥使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本王心慰。”他转向车旁的萧福,吩咐道:“福伯,将周御史小心扶上车,他伤重,动作轻些。”
“是,王爷。”萧福躬身领命,对两名护卫示意。
两名护卫利落下马,快步走到周正明身边,一人一边,小心地将他从泥水中架起。周正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下一阵模糊的呜咽,便彻底昏迷过去。
萧景琰最后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如同石雕般的沈聿,微微颔首,随即坐回车内,放下了车帘。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在四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离了猫耳巷口,那两盏“靖”字灯笼,在浓密的雨幕中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沈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雨水顺着他黑亮的头发流淌,浸透了他的飞鱼服,冰冷的寒意渗透肌肤,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冷。
他身后的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出声。那名之前呵斥的总旗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道:“大人,就这么让王爷把人带走了?这……如何向上面交代?”
沈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任务失败的恼怒,有对萧景琰插手的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的凝重,以及一种被触及了某些隐秘禁忌的凛然。
“萧景琰……”他薄唇微启,几乎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雨水流进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咸味。这三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他的脑海。他知道,从今夜起,这位看似温和的摄政王,将成为他在帝都棋局中,最需要警惕的对手。
“清理现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留下。”沈聿终于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今夜之事,严禁外传。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众锦衣卫凛然应命。
沈聿最后看了一眼周正明摔倒的那片泥泞,眼神微暗。他隐约觉得,那枚可能被周正明携带的、与十年前宸妃案有关的证物,恐怕也已经落入了萧景琰手中。今夜,他输了一局。
但他沈聿,从来不是轻易认输之人。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大步走入雨幕深处,暗红色的身影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