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夜的暴雨,在黎明前终于渐次收势,转为淅淅沥沥的冷雨。天色灰蒙蒙地亮起,帝京从湿漉漉的沉睡中苏醒,昨夜的惊心动魄仿佛被雨水冲刷殆尽,只留下湿滑的街道、低垂的水珠,以及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湿冷。
靖王府,听雪轩。
此处是王府内院最幽静的书房所在,临着一片小小的池塘,此时残荷听雨,别有一番清冷韵味。然而轩内的气氛,却与外间的冷寂截然不同。
周正明躺在临时搬来的檀木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但胸口已有规律的起伏。太医院院判孙太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刚为他施针完毕,正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他被血污粘连在伤口上的官袍碎片。伤口在左肩胛下方,寸许深,所幸未伤及肺腑,但失血过多,加上雨水浸泡、惊恐过度,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萧景琰已换上了一身亲王常服——玄色金纹蟒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沉凝。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池塘里被雨点敲碎的倒影,静默不语。
萧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王爷,孙太医已处置妥当。”
萧景琰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向孙太医:“有劳孙院判,周御史伤势如何?”
孙太医净了手,恭敬回禀:“回王爷,周大人肩背之伤虽深,却未及要害。只是……身上尚有数处暗伤,似是旧痕叠加新创,加之惊惧交加,风寒入体,元气大损。眼下虽用参汤吊住了性命,但何时能清醒,清醒后神智能否清明,老朽……实难预料。”他话语谨慎,暗指周正明可能受过刑讯。
萧景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尽力救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向福伯开口。”他走到榻边,看了看昏迷中的周正明,目光在他那身破烂的官服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孙太医,可曾发现周御史身上,携有何物?”
孙太医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摇头道:“老朽为周大人处理伤口时,已仔细检查过周身,除了一方私印和几两散碎银子,并无他物。官袍内外,也未见夹层。”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很快便掩饰过去。他昨夜在马车中,分明看到周正明手中紧攥着什么东西,但当时情况紧急,他又昏迷过去,那物件或许是在混乱中掉落,或许……他眸光微沉,或许,是被另一些人“清理”了。
“本王知道了。周御史就暂留府中静养,有劳孙院判费心。”
“老朽分内之事。”孙太医躬身退下。
萧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王爷,入宫的时辰快到了。另外,老奴已派人去猫耳巷仔细搜寻过,除了打斗痕迹和些许血迹,并无发现。现场……被打扫得很干净。”
萧景琰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峭弧度。“打扫干净?沈聿做事,倒是滴水不漏。”他顿了顿,吩咐道:“加派人手,守住听雪轩,没有本王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周正明若能醒来,第一时间禀报。”
“是。”
萧景琰整理了一下袍袖,目光再次掠过榻上的周正明。十年前……宸妃……这潭水,果然比他想象的更深。沈聿,你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深吸一口气,将思绪压下。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朝会”在等着他。
辰时正,宫门开启。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踩着湿漉漉的宫道,鱼贯步入庄严恢宏的太和殿。经历了一场夜雨,金銮殿前的汉白玉广场光可鉴人,倒映着依旧阴沉的天空和百官肃穆的身影。
萧景琰的位置在御座之下的左手首位,与右手首位的内阁首辅杨廷鹤相对。杨阁老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一双老眼半开半阖,似在养神,却又仿佛洞察一切。
年轻的皇帝萧景琰(与摄政王同名,为避讳,日常称陛下或圣上)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尚带几分稚嫩,但身着龙袍,亦有一股天家威严。只是他的眼神偶尔会飘向左手下方的摄政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朝议伊始,依旧是各部循例奏事。漕运、边关、赋税、科举……事项繁杂,但大多按部就班。萧景琰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在关键处插言一二,切中要害,令提出议题的官员心服口服。杨阁老则多是闭目养神,非到涉及国本或重大人事任命,极少开口。
然而,就在朝会接近尾声,气氛看似一片和谐之际,萧景琰却忽然手持玉笏,缓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年轻的摄政王身上。连一直半阖着眼的杨廷鹤,也微微抬了抬眼皮。
“王叔请讲。”小皇帝坐直了身子。
萧景琰声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臣要参劾锦衣卫指挥使沈聿,昨夜于京城西区猫耳巷,滥用职权,擅动私刑,追杀朝廷命官,险些致监察御史周正明于死地!其行径酷烈,无法无天,有违圣上仁德,更损我大雍法度纲纪!”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参劾锦衣卫指挥使?还是以如此严厉的措辞?百官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谁不知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直接听命于皇帝,权势熏天?摄政王此举,无异于直接挑战皇权最锋利的爪牙!
小皇帝显然也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萧景琰,又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只见武将班列中,一人应声出列,正是身着大红蟒衣的沈聿。
沈聿面色平静,甚至比昨夜在雨中更多了几分冷峻。他对着御座躬身行礼,声音沉稳,不带丝毫波澜:“陛下明鉴,摄政王所言,并非实情。”
他转向萧景琰,目光坦然与之对视,语气不卑不亢:“昨夜,臣确是奉命追拿钦犯周正明。周正明勾结乱党,诽谤君上,证据确凿,陛下已有口谕,命臣严办。其人在猫耳巷中负隅顽抗,臣等不得已出手制服,并非滥用私刑。至于追杀朝廷命官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周正明罪证确凿,已是待罪之身,何来‘朝廷命官’之说?摄政王殿下爱惜臣下之心,臣感佩,但国法如山,岂能因私废公?”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直接将萧景琰的参劾顶了回去,更是点明了自己是“奉旨办事”,将皇帝拉到了自己一边。
小皇帝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和为难的神色,看向萧景琰:“王叔,沈爱卿说是奉旨行事,这……”
萧景琰却并未动怒,反而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冷意:“奉旨行事?陛下,臣敢问,是何等旨意,竟允许锦衣卫在无圣旨明发、未经三司的情况下,对一名五品御史当街格杀?若非臣昨夜恰好途经,周御史此刻早已成了沈指挥使刀下冤魂!即便周正明有罪,亦当明正典刑,交由法司审理。沈指挥使如此行径,与江湖草莽何异?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又将陛下之仁德圣名,置于何地?”
他这番话,不再纠缠于周正明是否有罪,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程序正义和皇权的声誉,字字诛心!
沈聿眉头微蹙,沉声道:“王爷!事急从权!周正明所犯乃谋逆大罪,若按部就班,恐生变故,危及社稷!臣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护卫陛下、肃清奸佞乃臣之本分!若有非常之罪,自当行非常之法!”
“好一个‘事急从权’!好一个‘非常之法’!”萧景琰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地扫过满朝文武,“若人人皆以‘事急从权’为借口,擅自动用私刑,视国法如无物,则朝廷纲纪何在?天下秩序何存?今日沈指挥使可以‘谋逆’之名格杀御史,明日是否就可以此名目,构陷忠良,屠戮大臣?!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太和殿中!许多官员脸色发白,尤其是那些清流言官,虽然畏惧锦衣卫,但更惧纲纪败坏。萧景琰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龙椅上的小皇帝显然被这激烈的交锋吓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决断。
一直沉默的杨廷鹤终于缓缓睁开眼,出列打了个圆场:“陛下,老臣以为,摄政王与沈指挥使所言,皆有其理。沈指挥使忠心王事,其心可嘉;摄政王维护法度,其志可勉。然,周御史既然未死,此事便尚有转圜余地。不如待周御史伤愈,由三司会审,查明案情真相,再行定夺。至于程序是否失当,亦可一并查究。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勿使人心惶惶。”
老成谋国之言,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皮球踢了回去,暂时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小皇帝如蒙大赦,连忙道:“首辅所言极是!就依首辅所言!周正明一案,交由三司会审。沈爱卿……日后办案,也需多加谨慎,不可僭越法度。”
“臣,遵旨。”沈聿低头领命,无人能看到他此刻的眼神。
萧景琰也躬身道:“陛下圣明。”他深知,今日朝堂之上,能逼得沈聿和皇帝当众承认需要“谨慎”、需“依律法”,已是初步的胜利。彻底扳倒沈聿,非一日之功。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与锦衣卫指挥使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缓缓退出太和殿。
退朝后,萧景琰依例需前往御书房,向皇帝禀报一些具体政务。他刚走出太和殿丹陛,却见沈聿正站在汉白玉栏杆旁,似乎……在等他。
雨已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湿冷的风吹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几分肃杀之意。
萧景琰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沈聿转过身,对着萧景琰拱手一礼,姿态标准,语气却听不出什么温度:“王爷。”
“沈指挥使。”萧景琰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沈聿腰间那柄标志性的绣春刀,“可是在等本王?”
“是。”沈聿直言不讳,抬起眼,目光如昨夜一般锐利,直视萧景琰,“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哦?指挥使请讲。”
“卑职奉命办案,王爷为何一再阻挠?甚至不惜在朝堂之上,污蔑卑职滥用私刑?”沈聿的问题直接而尖锐,带着隐隐的质问。
萧景琰闻言,却不怒反笑,那笑容温润如玉,与方才在朝堂上言辞激烈的模样判若两人:“阻挠?污蔑?沈指挥使言重了。本王只是就事论事,维护朝廷法度罢了。倒是指挥使,口口声声奉旨办案,却连一道明发圣旨都拿不出来,仅凭一句‘口谕’,便要当街格杀御史,此举,恐怕才更令人费解吧?”
他轻轻一句,便将问题抛了回去,点出了沈聿程序上的最大漏洞。
沈聿眼神一冷:“陛下口谕,便是圣意!王爷是在质疑陛下吗?”
“本王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萧景琰神色不变,语气却淡了几分,“倒是沈指挥使,动不动便以圣意压人,却行那等酷烈之事,莫非是想让天下人以为,陛下是那等不教而诛的暴君不成?”
两人站在太和殿后的广场上,言语交锋,机锋暗藏,丝毫不逊于方才在殿内的正面冲突。周围的官员和内侍远远看见,都低着头快步走开,不敢靠近。
沈聿被萧景琰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更沉。他发现自己在这位摄政王面前,言语上似乎总是占不到便宜。对方总能轻易抓住他的漏洞,并以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击。
萧景琰看着沈聿紧绷的脸,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和起来:“沈指挥使,你年轻有为,深受皇恩,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一个周正明,甘为某些人手中之刀,徒惹一身腥膻,毁了自己前程?”
这话,已是明显的试探和离间。
沈聿瞳孔微缩,冷声道:“卑职不知王爷何意。卑职只知效忠陛下,依法办事,从不结党,更非任何人之刀!”
“好一个依法办事,效忠陛下。”萧景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愿如此。只是,这世上的路,有时走着走着,便容易偏离初衷。指挥使,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迈步便欲离开。
“王爷留步。”沈聿再次开口。
萧景琰停下脚步,侧头看他。
沈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王爷将周御史留在府中,不知意欲何为?若周御史在王府中有什么‘闪失’,王爷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这已是近乎威胁了。
萧景琰转过身,正对着沈聿,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本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留周御史在府,是为保全其性命,以便日后三司会审,查明真相。若他在本王府中出事,本王自会向陛下请罪。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缓缓道:“比起本王的王府,恐怕诏狱那种地方,才更容易让人‘闪失’吧?沈指挥使,你说呢?”
沈聿一时语塞。萧景琰的话,句句占着“理”字,让他无从反驳,反而被将了一军。
萧景琰不再与他纠缠,淡淡道:“若指挥使无事,本王还要去御书房向陛下禀事,失陪了。”说罢,转身径直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玄色蟒袍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沈聿站在原地,看着萧景琰渐行渐远的背影,双手在袖中悄然握紧。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明暗不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摄政王的难缠与深不可测。昨夜是暗中的较量,今日是朝堂的博弈,而这御书房外的言语机锋,更是凶险万分。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
小皇帝萧景琰(陛下)已褪去了朝服,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坐在书案后,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见萧景琰进来,他连忙起身:“王叔。”
“陛下。”萧景琰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王叔不必多礼。”小皇帝示意内侍看座,待萧景琰坐下后,他才有些犹豫地开口,“王叔,今日朝堂之上……您为何非要与沈指挥使针锋相对?他毕竟是……”
“陛下是觉得,臣今日过于咄咄逼人了?”萧景琰接过内侍奉上的茶,并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暖着。
小皇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朕知道王叔是为了维护法度。只是……沈爱卿他,毕竟是父皇留给朕的人,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他办案或许是急切了些,但……”
“陛下,”萧景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是因为沈指挥使是先帝留下的老臣,手握重权,才更应谨言慎行,成为百官表率,而非倚仗圣眷,行此僭越之事。今日他敢以‘口谕’之名格杀御史,明日若有人假传圣意,他又当如何?长此以往,君威何在?法度何在?”
他看着小皇帝似懂非懂的脸,语重心长:“陛下,为君者,当善用权柄,亦当善制衡权柄。锦衣卫是陛下手中的利刃,利刃可御外侮,亦可伤自身。若不能以律法约束,终成祸患。臣今日之举,并非针对沈聿个人,而是要为陛下,立下这规矩的方圆。”
小皇帝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王叔深谋远虑,是朕考虑不周了。那……周正明一案,就依王叔和杨阁老所言,交由三司会审吧。”
“陛下圣明。”萧景琰微微颔首,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小皇帝对沈聿的信任并非一时半刻能瓦解,而三司会审,也未必能审出什么真相。真正的较量,在朝堂之外。
他又向小皇帝禀报了几件关于漕运和春闱的政务,见小皇帝面露倦色,便适时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已是巳时末。天空的乌云散去了些,透下几缕淡淡的阳光。萧景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中思绪万千。周正明身上的秘密,沈聿异常强硬的态度,还有那枚消失的玉珏……这一切,都指向十年前的迷雾。
正当他即将走出宫门时,一名小太监却匆匆赶来,拦住了他,低声道:“王爷留步,沈指挥使在偏殿等候,说……想与王爷‘手谈一局’。”
萧景琰脚步一顿。
手谈一局?
沈聿竟然会主动邀他下棋?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是挑衅?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恢复平静。他倒想看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带路。”
偏殿位于宫廷一角,平日少有人至。殿内陈设简单,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临窗设有一张紫檀木棋枰,两盒冷暖玉棋子置于一旁。沈聿早已端坐在棋枰一侧,换下了一身蟒袍,穿着暗青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戾气,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
见萧景琰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王爷。”
萧景琰也不在意,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微笑道:“不想沈指挥使竟有如此雅兴。”
沈聿面无表情:“公务之余,聊以解乏罢了。久闻王爷棋艺超绝,今日冒昧相邀,还望王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互相切磋罢了。”萧景琰执起盛着白玉棋子的棋盒,触手温润,“指挥使请。”
沈聿也不客气,拈起一枚黑玉棋子,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棋盘右上角星位。开局便是凌厉之势。
萧景琰神色不变,执白子从容应对,落在左下星位。棋局就此展开。
起初数十手,双方落子如飞,看似平淡,实则各自抢占要津,布局谋势。沈聿的棋风,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凌厉、强硬,善于进攻,每一子都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仿佛绣春刀出鞘,寒光凛冽。他试图通过激烈的接触战,搅乱局面,寻找一击制胜的机会。
而萧景琰的棋风,则如春风化雨,绵密沉稳。他并不急于与沈聿正面交锋,而是更注重全局的平衡与势的积累。他的棋子看似分散,却彼此呼应,暗藏玄机。往往沈聿看似占据局部优势,却被萧景琰轻飘飘的一手棋,便将优势化解于无形,反而陷入了长考的困境。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如同两人在朝堂上的博弈,无声,却凶险万分。
沈聿的眉头渐渐蹙紧。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凌厉攻势,在萧景琰看似松散实则坚韧的防御面前,竟有种无处着力的感觉。对方的棋路天马行空,时而厚重如山,时而轻灵如风,让他完全摸不透脉络。
萧景琰则始终气定神闲,偶尔还会端起旁边的茶杯,轻呷一口。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棋盘上,但偶尔也会抬起,看似扫视殿内陈设,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沈聿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当萧景琰一着精妙的“镇头”,将沈聿一条即将成型的大龙逼入绝境时,沈聿拈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盘棋,他已然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萧景琰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聿按在棋枰边缘的左手。忽然,他的目光微微一凝!
在沈聿左手手腕的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隐约露出了一小截极淡的、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伤后留下的旧疤痕。那疤痕的形状……很是奇特,像是一个残缺的月牙。
萧景琰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漏跳了一拍!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十年前……那个血与火的夜晚……那个戴着面具、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其手腕上,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印记!
难道……会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萧景琰的心底,让他遍体生寒!但他脸上却丝毫未露声色,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欣赏棋局。
沈聿全然未觉自己无意中暴露的细节,已引起了对方惊涛骇浪般的猜疑。他苦思良久,终于将棋子落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试图做活大龙,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萧景琰收敛心神,不再去看那疤痕,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一子定乾坤!
沈聿看着棋盘上已然无法挽回的败局,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中的几颗黑子丢回棋盒,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王爷棋艺高超,卑职……输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甘,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这盘棋,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眼前这位摄政王,其心思之深沉,算计之深远,远超他的想象。
萧景琰微微一笑,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子:“指挥使承让了。棋道如人道,有时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方能笑到最后。”
沈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萧景琰:“王爷教诲,卑职谨记。只是,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如在棋盘之上,从容布局。有时,刀已出鞘,便再无回旋余地。”
萧景琰收拾棋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沈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相遇,碰撞出无形的火花。
“是啊,”萧景琰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刀已出鞘,确实难回。只是,执刀之人,也需看清,刀锋所向,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