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礼的目光在方知序的面具上黏了片刻,指腹摩挲着龙纹酒杯的边缘,语气听似关切却藏着锋芒:“七弟刚回京都,便急匆匆赶来赴宴,倒是有心了。只是这面具……莫不是边关的伤还没好利索?”
方知序垂眸而立,银色衣袍上沾着的雪沫还未化尽,声音透过铜面具传来,带着几分冷硬的钝感:“劳陛下挂心,些许旧伤,恐惊了众人,故戴上面具。”他语气平淡,既不辩解也不讨好,反倒让方清礼准备好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苏皇后适时抬手示意宫人添酒,指尖捏着杯沿的力道却藏着不耐——一听到“太子”二字她便心烦,此刻只盼着宴席赶紧过去,免得再牵扯出东宫的事。她扫过席间空位,淡淡开口:“王爷一路辛苦,快入座吧。余下空位不多,便坐柔妃身侧如何?”
这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的目光在江稚鱼与方知序之间来回打转——一个是刚入宫的新晋柔妃,一个是皇帝忌惮、手握兵权的神秘王爷,这座位安排得未免太过刻意。
江稚鱼端坐在席间,身上玫红色衣裙衬得肌肤胜雪,外披的粉色羊毛披风拢着肩头,添了几分柔和。她只觉那戴面具的王爷气势逼人,却压根不知其身份,只当是位权重的宗室亲王,指尖微紧地攥着披风系带,尽量降低存在感。
方知序没推辞,大步走向那空位。途经江稚鱼身边时,他脚步微顿,银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气。江稚鱼下意识侧过身,却瞥见他面具上尖利的铜齿,心头莫名一紧,连忙垂下眼睫。
“开宴!”方清礼一挥手,殿外的乐师即刻奏响《承欢曲》,宫人端着一道道珍馐佳肴鱼贯而入。琉璃盏中琥珀色的美酒晃荡,白玉盘里山珍海味罗列,可江稚鱼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夹了两口清淡的素菜。
宴席过半,降了位分的幽迎水终是按捺不住妒火。她看着江稚鱼一身玫红愈发衬得容色倾城,连皇后都特意安排她挨着王爷坐,心头恨得牙痒,端着酒杯起身笑道:“陛下,柔妃妹妹瞧着灵气动人,定是藏着绝技。不如让妹妹献艺助兴,也让我们开开眼?”
她料定江静珍自小娇纵,不通才艺,只要江稚鱼露怯,便能让她在皇上面前丢尽脸面。
方清礼挑眉看向江稚鱼,眼中带着玩味:“哦?柔妃竟有才艺?那便露一手看看。”
江钟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未教过这个庶女才艺,只盼着她别出岔子。
江稚鱼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玫红色裙摆垂落地面,像开了一丛盛放的花。她福了一礼,声音清柔却坚定:“陛下,臣妾不才,愿以一支舞助兴,祝陛下龙体安康。”
幽迎水眼底闪过不屑,正要嘲讽,却见江稚鱼抬手示意乐师换曲。指尖轻挥间,乐师改奏起一段清越的《惊鸿引》,旋律婉转,带着几分孤高之意。
江稚鱼缓缓抬手,粉色披风随动作滑落肩头,露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姿。她踏着节拍旋转,玫红色衣裙在烛火下翻飞,裙摆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响,像碎星落于花间。起初动作舒缓,似寒梅初绽,而后节奏渐快,旋身、折腰、踮足,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既没有刻意的娇媚,也没有生硬的力道,反倒带着一股历经风雨后的柔韧,眼底虽无笑意,却藏着万千情绪,像风雪中独自盛放的红梅,艳而不俗,清而不冷。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连乐声都似成了她的陪衬。大臣们忘了交头接耳,妃子们收了脸上的轻蔑,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她——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新晋柔妃,竟能跳出这样一支动人心魄的舞。
幽迎水的脸瞬间涨红,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满心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这贱人不仅长得好看,连舞都跳得这么好,简直是故意跟她作对!
方知序坐在席间,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面具后的目光紧紧锁在江稚鱼身上,眼底多了几分探究——这舞姿绝非几日能练成,柔韧中带着股韧劲,半点不像娇养的千金,倒像是在逆境中打磨过的人。
他忽然想起那日深夜在玉清宫见到的她,明明怕得攥紧匕首,却依旧强装镇定,此刻跳舞的她,与那时竟隐隐重合。
江稚鱼旋身落地,最后一个动作定格在俯身谢礼,玫红色裙摆铺开,宛如一朵盛放的芍药。
殿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几声低低的赞叹。
方清礼也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点头道:“好!好一支惊鸿舞!柔妃果然深藏不露,赏!”
谢公公立刻尖着嗓子喊:“赏柔妃玉镯一对,锦缎十匹,赤金步摇一支!”
江稚鱼谢恩起身,重新披上粉色披风,垂眸落座时,才发觉手心竟沁出了薄汗——这支舞是她在江府时,趁王霏丽不注意,跟着府里的老舞姬偷偷学的,原是为了自保时能博人同情,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刚坐下,就感觉到身侧的方知序投来的目光。她没敢抬头,只低头吃着饭,却听见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这舞,你练了多少年?”
江稚鱼的动作一顿,心头一惊——这人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她没回头,只低声回道:“王爷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练的。”
方知序没再追问,指尖摩挲着杯沿,面具后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跪在地上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在东宫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方清礼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拍案而起:“慌什么!快传朕的旨意,让太医院全力救治!”
苏烨坐在主座上,端着茶杯的手却稳得很,脸上甚至没什么担忧,只淡淡开口:“陛下别急,太子自小体弱,许是受了风寒,让太医们仔细诊治便是”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半点没有做母亲的焦急。
众人看在眼里,却没人敢多言——谁都知道皇后素来不喜欢太子,只是没想到竟冷淡到这般地步。
方清礼皱眉,看向方知序:“七弟,宫中恐有变故,你且留下稳住众臣。”他这话看似托付,实则是想将方知序困在迎客厅,方便自己行事。
方知序微微颔首:“臣弟遵旨。”
方清礼匆匆离去,苏烨也起身跟上,只是临走前,若有似无地看了江稚鱼一眼,眼底带着几分审视。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大臣们交头接耳,妃子们面带惶恐,只有江稚鱼端坐在席间,指尖轻轻蹭着披风上的羊毛——太子出事太过蹊跷,偏偏在除夕宴上发作,怕是没那么简单。
而身侧那位戴面具的王爷,周身的气息愈发沉凝,像酝酿着什么风暴。
方知序待皇后仪仗的銮铃声沉进风雪里,才缓缓抬眼。铜制面具上的扭曲纹路浸在烛火中,每一道凸起都凝着冷光,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时,带着磨砂般的钝感,却像一块压舱石,稳稳镇住了满厅浮动的慌意:“陛下有旨,宴席暂歇。众卿与娘娘们随宫人移步偏殿等候,无朕口令,不得擅动。”
他没自报身份,银袍下摆沾着的雪粒还在缓缓消融,滴在金砖上,晕开极小的湿痕——那是北境的雪,带着凛冽的寒气,与殿内暖融融的香氛撞在一起,生出几分清冽的反差。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多言,连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都下意识收了交头接耳的动作,垂着手跟宫人往偏殿去,唯有江钟山,路过江稚鱼身侧时,眼神扫过来,冷得像殿外刮过的风,没有半分温度,反倒淬着几分厌弃——仿佛她方才那支惊鸿舞,不是为江家挣了颜面,倒是添了祸患。
江稚鱼拢了拢粉色羊毛披风,指尖触到披风边缘缝的兔毛,软而暖,却压不住心头的发紧。
她知道江钟山为何厌她,自哥哥江承怀没了,她在江府便成了多余的人,是王霏丽眼中的钉,是江钟山不愿多看的庶女——方才跳舞时,她余光瞥见他指尖攥着酒杯,指节泛白,那模样,倒像是怕她太过出挑,惹得陛下追问江静珍的下落。
她刚要起身,身后便传来一声极轻的“柔妃留步”。
是那个戴面具的王爷。
江稚鱼脚步顿住,缓缓转身时,刻意让玫红色裙摆落在身侧,裙上绣的缠枝莲纹贴着地面,不晃出半分多余的弧度。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声音放得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王爷有何吩咐?”
方知序走近两步,银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极淡的雪气,混着他身上清苦的墨香——那墨味很特别,是北境特有的松烟墨,带着雪后松林的清冽。
他比江稚鱼高出小半头,垂眸时,面具上凸起的铜眼正对着她,像两丸浸在寒水里的铁,精准地落在她脸上:“方才那支《惊鸿引》,你收尾时左脚尖,内扣了半寸。”
江稚鱼的呼吸蓦地一滞,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披风系带。
那是她在江府练舞时落下的旧习。
当年偷偷跟着柴房旁的老舞姬学舞,地面坑洼不平,怕踩空崴脚,便习惯性地内扣脚尖找平衡——这事,连教她舞的老舞姬都未曾留意,只当她是天生步法细碎,倒添了几分柔态。
她抬眼时,眼底的惊惶只藏了一瞬,便被温婉的笑意掩去,睫毛轻轻颤着,像怕风的蝶:“王爷好眼力。臣妾不过是私下胡乱练的,没个正经章法,踩错步子也寻常,倒让王爷见笑了。”
“胡乱练的?”方知序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尾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惊鸿引》的残谱,三年前因牵涉旧案,已在太乐署当众焚了。你江府的‘私下’,倒比宫藏还周全。”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江稚鱼的心上。她指尖蹭过系带末端绣的小朵忍冬花——那是杜青愁趁王霏丽睡熟,就着一盏残灯缝的,线脚有些歪,却缝得极密,母亲说“戴着,能挡点邪气”。
她没接话,只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细碎的影,藏住了眼底的波澜。
方知序没逼她,转而看向偏殿的方向,声音依旧很轻,像落在雪上的风:“偏殿里炭火烧得旺,茶是新沏的,但人心未必暖。少喝那里的茶,尤其是最角落那桌的。”
江稚鱼猛地抬眼,正想追问缘由,却见他已转身往偏殿走。银色的身影在烛火里渐行渐远,披风下摆扫过方才滴下的雪水,留下一道极淡的湿痕,像从未停留过——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金砖的接缝处,透着常年习武的规整,倒让她想起几日前深夜闯进玉清宫的黑衣人,那人落地时,也是这般轻,这般稳,只是气息里,少了这松烟墨的清苦,多了几分夜行衣的冷冽。
她站在原地,指尖的兔毛被攥得发皱。
这个王爷太奇怪了,能看穿她舞里的破绽,能说出舞谱的隐秘,还特意提醒她避祸,却半句不提自己是谁,也不说为何偏偏留意她。
“主子,您怎么还在这儿?”忍冬急匆匆跑进来,鬓角沾着点雪沫,鼻尖冻得发红,脸上满是急色,“方才奴婢往偏殿去,听见江太傅跟李大人低声说,您‘太过张扬,恐惹祸端’,话里话外,全是不满。”
江稚鱼的心沉了沉,倒不意外。
江钟山以前明明很喜欢自己的,小时候她追着哥哥要糖吃,撞见江钟山,男人亲热地摸着她的头,让她“听哥哥话,少吃些糖,避免牙疼”;后来哥哥没了,她跪在江钟山面前哭着说看见江锦云推人,换来的只是一顿木棍,和一句“再胡言,就赶你出府”。他的眼里,从来只有江静珍和江锦云,她不过是个多余的,能用来替嫁、用来挡祸的棋子。
“知道了。”她轻轻应着,扶着忍冬的手往偏殿走,披风的兔毛蹭过忍冬的手背,带起一丝暖意,“别乱传,免得被人听去,又生是非。”
偏殿里果然暖得发烫,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飘着甜腻的枣泥香,混着妃嫔们身上的脂粉气,有些发闷。
众臣分坐两侧,神色各有不同:几位武将眉峰紧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文臣们则低眉顺眼地捻着胡须,眼底藏着忧色。妃子们聚在另一侧,衣香鬓影里,藏着数不清的打量与算计——幽迎水穿一身暗红绣金褙子,鬓边插着赤金点翠步摇,见江稚鱼进来,故意抬手拢了拢头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有些人啊,以为自己是那么回事,真当这皇宫是她江家后院,能容她肆意卖弄?”
旁边两个位分低些的妃子立刻附和着笑,眼神往江稚鱼这边瞟,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江稚鱼没理,只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离那最角落的茶桌,远远的。
她伸手拨了拨窗棂上的积雪,雪粒落在指尖,凉得沁人,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那个王爷提醒得蹊跷,偏殿的茶是统一用银壶沏的,按理说无毒,可他既特意说了,便定然有缘由,或许是茶里加了什么东西,或许是那桌的茶具被动了手脚。
她正思忖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比之前更急,像是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谢公公几乎是扑进来的,蟒纹衣袍歪在一边,帽子都掉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口谕——太子殿下病情急转直下,高热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恐、恐有不测!令所有人在偏殿候着,谁敢乱走,以抗旨论罪!”
“轰”的一声,偏殿里像是炸了锅。
一个武将猛地拍了下桌案,沉声道:“太子殿下素来康健,前几日还在御花园练箭,怎会突然如此?”
几个妃子吓得脸色发白,交头接耳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惶恐——太子若是出事,这后宫,这朝堂,怕都要变天了。
江稚鱼的指尖停在窗棂上,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凉得刺骨。她抬眼看向苏皇后平日坐的主位,如今空着,却仿佛还留着皇后方才的冷淡——方才听闻太子出事,苏皇后脸上竟无半分担忧,只淡淡说了句“许是风寒,让太医们仔细诊治便是”,那语气,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半点没有做母亲的疼惜。
再看江钟山,他脸色骤变,不是慌,反倒像是惊怒,指尖死死攥着桌角,指节泛白,像是怕什么事败露。
他猛地站起身,
像是要往外冲,可脚步顿了顿,又硬生生坐下,喉结滚了滚,终究没敢动——他怕,怕这时候出去,会被陛下疑心,会牵扯出江静珍逃婚的事,会让整个江家万劫不复。
而偏殿门口,那个银色的身影静静站着,方知序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没进殿,只靠着门框,面具上的铜眼望着殿内的混乱,一动不动,像一尊浸在雪色里的雕像。烛火在他银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倒让她看不清他的心思,只觉得他周身的气息,沉得像酝酿着一场风暴。
江稚鱼忽然懂了——这场除夕宴,从她换上江静珍的嫁衣,踏进江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什么庆节的宴席。
太子出事是局,那个王爷的出现是局,连她跳的那支舞,都成了局里的一颗棋。而江钟山,分明也藏在局中,只是他厌她、防她,绝不会告诉她半分真相。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手很细,指节分明,因为常年做粗活,指腹上有一层薄茧——可就是这双手,既要握着匕首防暗害,又要记着老舞姬的舞步谋生,如今,还要在这盘乱棋里,找出一条能活下去、能查清哥哥死因的路。
烛火在她发间的素金钗上晃,映得玫红色裙摆的缠枝莲纹愈发清晰,像极了暗夜里悄悄铺开的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