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地铁里还有夜色。林浩站在车厢里,手臂靠着钢柱,掌心黏着昨晚未干的咖啡。外套口袋里塞着两本资料:一份是今天要用的PPT纸质稿,另一份是他昨夜打印出来、准备写下去的辞职信。纸张的油墨味和车厢里暖风的暖味混在一起,像两股不同方向的拉扯。
他看着对面一个戴着白色口罩的女孩在打哈欠,嘴角抽动了一下,对面的人递了个纸巾。林浩下意识整理了领带。有人告诉过他,职场就是表演,表演得好,比内容重要。林浩演得老练。每天都这样演。
九点整,电梯门打开。高楼里是那种标准的冷气味:空调的金属风和地毯里压着的香水味。他的工牌在胸前晃了晃,玻璃门后,前台的周末花束已经枯萎,叶子边缘翻黄。前台姑娘抬头看他,笑容热情,语气像练好的台词:“早啊,林经理,今天汇报顺利哦。” 林浩点头,笑,声音温和:“嗯,谢谢。今天大家辛苦了。” 笑容像年前学的一套问候,完全到位。
开门声、打印机的咔咔声、同事们的键盘点点。林浩顺手拧了自己的保温杯,热气带着咖啡苦味扑面。他闻到一股他熟悉的味道——隔壁工位小李放了麻辣牛肉干,包装纸的辣椒粉撒在桌面上。他看见小张穿着新的外套,眼里有惊喜,马上冲他竖起大拇指。
“昨晚加班到几点?”小张凑过来问。
“十一点。” 林浩掰开嘴,笑着说:“还行,客户那边最后一版我调了两次,半夜才稳住。”
小张眨眼,仿佛看到偶像。他的手有点抖,声音很小:“你总是这么稳,真想学学你怎么做报告。”
林浩点点头,给了个技巧式的回答:面部表情安排、语速控制、结尾要有冲击力。可当他回到工位,坐下去后,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一秒。手心潮湿,鼠标的橡胶面被汗打湿,滑到一半的光标停在第十页。窗外是对面楼投射进来的直射阳光,像刀片。
今天九点半,会议室B,月度项目复盘。谁参与,谁发言,名单发在群里。林浩是主要汇报人。群消息里有个蓝色钉钉小红点,王经理发来一行字:下午有新客户见面,可能会把合同期提前一个月,注意配合。林浩点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屏幕发出的冷光像针。
王经理四十五岁,一直有一副半夜里练好的领袖表情。王经理今天来得早,眼角有细小血丝,领口的汗渍被领带遮住。他拍着林浩的肩膀,声音里有惯例的期待:“今天你得把数字讲清楚。那两条风险点,我要你提前预案。”
林浩把要点一件件背到嘴边,像背台词。他的胸口却像被人按住,呼吸不自由。昨晚的电话录音还在他手机里,客户经理在电话里说出一句话:公司可能要缩编,意见还在讨论。客户经理的话末尾有笑,“你们那边当然不会受影响。” 那笑声像是后门打开的声音。
会议开始,所有人把笔记本打开,屏幕反光像银行的流水。林浩走进会议室,身上的西装有做过熨烫的线条,头发喷了发胶。投影灯在他脸上投下硬光。他把遥控器放到掌心,纸质稿在一侧,质感是普通打印纸的轻躁。
“大家早上好。” 他站到投影前,先说了这句。房间里的温度像被定格了,手腕上的脉搏跳得清晰。他把第一张图放上去,数据表格整齐,颜色是公司模板的深蓝和灰色。声音稳。短句。慢条斯理。台下的眼神像扫描仪,每个人都在找裂缝。
林浩按下右键,第二页,第三页。嘴里念着已经练过无数遍的语言。嘴角的笑保持着到位的弧度。其实他不需要这场好评,他需要离开这场戏。每一页的图表他都像在切割自己:把时间做成条状分割,把加班小时化作数据点,把团队磨损以KPI计。台下有笑,有点头,也有轻微的翻白眼。他看见王经理把手指敲在桌面上,像打鼓。
汇报尾声,王经理打开了手机,翻到一条微信通知,是HR发来的:明日下午三点,举行部门例会,涉及组织架构调整。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像杯子被放下。有人吞了吞口水。小张的笔停在纸上,铅芯刮过的声音突兀。林浩感觉到血液像被抽空,耳朵里嗡嗡。
会议结束后,大家散去。有人跑去接电话,有人回工位趁机敲键盘。王经理留下来,和林浩单独谈了五分钟。门关上后,王经理把手伸到桌上,捏起一张便签:“客户想缩期,风险点你再确认。我需要你继续顶着。” 说到“顶着”,声音里有一层责难。
林浩点头,微笑的那种点头。内心像有个滑轮在松开又收紧。他在脑海里数: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八年,公司里他加过班无数次,出差到北方小城,在深夜开着僵硬的会议,回到酒店吃一碗热干面,舌头麻木,眼睛发酸。今天早上,他的手在刷牙时轻微颤抖,牙膏的薄荷味像冰。他把这种细节放进了心里:身体会记住羞辱。
他回到工位,打开邮箱。群里有人开始讨论下午的加会,语气轻描淡写。林浩的收件箱里有一封,是HR的邮件,主题只有两行小字:关于部门人员优化的初步通知。附件是个表格。林浩点开,名单里有几个名字,空格里空白。他的名字没有。那种“未被点名”的感觉像手指被掐住。既不是明确的安全,也不是认定的威胁,只是一片不确定。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打印纸的油墨味和外卖的葱油香。中午的楼下快餐散发出食物的气味,像很多人在同一时间怀抱着各自的胃。他站起来,走向窗边,掌心按在窗台冷冷的铝合金上。街道上的车像小小的银色鱼群。阳光下,有人低着头吐槽,有人笑得很开。
他回到工位,打开了桌面上的“新建邮件”。收件人写好了HR的邮箱,主题一行:辞职申请。林浩的手停在键盘上,指尖冰凉。他开始写第一句:尊敬的领导——。他敲了几个字,又把光标移开。他的指腹触碰到那个小小的不安:这是冲动吗?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被抓住谈判?他想了想,把草稿存了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娜发的消息:“今晚公司聚餐,记得来哦,大家都说你是今天的明星!” 林浩看着“明星”两个字,嘴角一抽。聚餐,点菜,假笑,半夜回家。他已经厌倦了这些标准动作。但说“辞职”也不是一时爽快。可如果再等一个月,再等到被动手术式的裁员通知,等到被叫进会议室,等着HR递上一份协议书,要他签字,背后还有所谓的“体面”——不,他不要这种体面。
他删除了“尊敬的领导”,换成了简单一句:各位——。邮件里他开始写下理由:过去八年里,这家公司给了他成长和机会,但因近期组织调整与个人规划不符,他决定提出辞职,请按公司流程办理。言辞克制,没有责怪。每一个词都像切片,割断了过去的连结。
写完,他把邮件定在了发件箱,设置了定时发送:今天中午十二点。邮件下面,他附上了辞职申请的附件和交接清单:五个项目、三个联系人、一个备用密码。他写得很实在:交接估计需要两周时间,已完成的表格附在附件。写完最后一行,他在键盘上停了三秒,手指像要抽筋一样紧握。
他站起身,去接了杯水。水是自来水的温度,带着轻微的金属味。他用杯沿擦了擦嘴,回到工位,把草稿另存一份到U盘,又把纸质辞职信折好放进文件夹。文件夹的塑料夹扣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小张从旁边凑过来:“老哥,要不要顺便吃个盒饭庆祝一下?”
林浩笑出了声音,笑里有裂缝:“好啊,走吧,先吃个饭,上车再谈。”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钥匙扣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午休钟声还没响,会议室里有人安排下午的时间,王经理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林浩的心跳慢慢有了节律:现在他要做两件事——把今天的汇报做完,把辞职信在中午十二点发送。具体时间、地点、方式,他都定好了。罪与罚,或者说自由的代价,他不想再拖延。
他把电脑屏幕切回PPT,第三页上的折线图还在那儿,像一条未断的记录。他盯着折线,手指按下了保存键。然后他又打开了定时发送的选项,确认了时间。最后,他伸手把那份辞职申请的附件拖进邮件里。光标闪了闪。外面有人笑,一声像纸杯挤压的声音。
他点了发送。邮件窗口显示“已安排在12:00自动发送”。他的手指从鼠标移开,掌心一热,汗珠顺着指缝滑下。中午,十二点钟,辞职信会离开他的手,进入公司流转的体系——这是他选择的出路,也是他最后要控制的那一步。
他回到会议室门口,深呼吸一次,把胸口的紧绷像一层外套一样掷在椅背上。门后,屏幕的蓝光像看不见的观众。林浩推门进去,准备继续演出。但他知道,无论那封邮件最终如何回响,今天,他已经做了一个选择,并将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