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第7章

那缕落在琴弦上的夕阳，像一枚轻柔的楔子，敲进了林浩凝固的生活。

第二天，他没有再放任自己沉睡或发呆。一种莫名的驱动力，微弱却持续，推着他起身，洗漱，甚至整理了乱了几天的床铺。他没有查看“想做的事”列表，也没有制定任何计划，只是抱着吉他，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C和弦。

指尖的疼痛从尖锐变得钝重，最后磨出一层薄薄的茧。这疼痛是具体的，真实的，与他相关。不像过去那些年里，精神上无休止的、却无处着力的耗损。

他试着回忆G和弦的指法，手指扭曲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按下去，一片沉闷的杂音。他不急不躁，只是松开，再按。像一个初学者，或者说，他就是一个初学者，在重新学习如何与自己的身体、与一件具体的事物相处。

下午，他出了门。目的地是列表上的第三个：那个一直路过却没进去过的城市美术馆。

美术馆大厅空旷而凉爽，大理石地面映出稀疏的人影。他租了一个讲解器，却没有按图索骥，只是信步走着。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他停住了。画布上是混乱的色块和扭曲的线条，他看不懂，讲解器里用沉静的声音介绍着艺术家的生平与创作理念。

他听了一会儿，关掉了讲解器。

他发现自己并不需要“看懂”。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浓烈到几乎狂暴的色彩撞入眼底。那是一种无序的、原始的力量，与他习惯了的数据、逻辑、条条框框截然不同。它不提供答案，不解决问题，只是存在，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宣告着另一种表达的可能。

他站了很久，直到腿脚发酸。离开时，心头那股被KPI和汇报格式长期规训的紧绷感，似乎被那混乱的色彩撬开了一丝缝隙。

回家的路上，他拐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不是便利店，是那种充斥着生鲜气息、人间烟火的大型超市。他推着购物车，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穿行。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挑选着新鲜的蔬菜和一块看上去不错的牛排——这是列表上的“学做三道完整的菜”之一。

过去八年，他的饮食要么是公司食堂，要么是外卖，烹饪等同于烧开水泡面。此刻，站在摆满瓶瓶罐罐的调料架前，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踌躇。黑胡椒汁？蚝油？蒸鱼豉油？这些曾经与他无关的名词，现在需要他做出选择。

他按照手机菜谱，笨手笨脚地处理食材，油花溅起时下意识地后退，盐放多了手忙脚乱地加水。厨房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

当那块外表微焦、内里还带着血丝的牛排，和那盘油汪汪的蒜蓉西兰花最终端上桌时，卖相实在堪忧。他坐下来，切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味道并不算好，咸了，而且有点老。

但他慢慢地咀嚼着，一口，再一口。

这是他做的。从挑选，到清洗，到烹饪，每一个环节都经由他手。这味道，是属于他的，带着失败痕迹的、却无比真实的味道。

晚上，他没有开电脑，也没有看电视。他抱着吉他，继续与那几个基础和弦搏斗。手指依旧疼，节奏依旧混乱。但当他偶然间，连续弹出了C、G、Am三个和弦，虽然转换得磕磕绊绊，却隐约有了一点旋律的雏形时，一种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成就感，像夜风中的萤火，在心底闪了一下。

很短暂，却切实存在。

临睡前，他再次点开那个“一些想做的事（暂定）”的文档。在“给吉他换新弦”和“去城市美术馆”后面，他加上了“（完成）”。在“学做三道完整的菜”后面，他标注了“（进行中）”。

他没有增添新的条目。

他知道，重建生活，或者说，构建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不是靠罗列任务就能完成的。它需要的是像今天这样，去感受指尖的疼痛，去直视色彩的混乱，去品尝失败的滋味。

它需要的是，在一次次的笨拙尝试中，耐心等待那些微小的、属于自己的声音，从一片废墟般的寂静里，艰难地、一个一个地，发出声来。

窗外夜色深沉。林浩躺在床上，指尖的灼痛感尚未完全消退，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块煎老了的牛排的滋味。

这感觉并不舒适，甚至有些狼狈。

但他闭上眼，第一次觉得，这片包裹着他的黑暗，不再是令人窒息的虚无，而是像一块丰饶的土壤，正在默默孕育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