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糊的乐句,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底却有什么被永久地改变了。
林浩的生活依旧由那些不产生直接经济效益的片段组成:琴弦的震动、书页的翻动、锅铲的翻炒。但一种微妙的焦灼感,开始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地嗡鸣。它在他计算本月开支时变得尖锐,在他看到招聘网站推送的高薪职位时闪烁一下,又在他收到银行余额变动短信时,沉甸甸地压在胃部。
他的“底气”,那笔存款,在以清晰可见的速度下滑。自由是有标价的,而他正一张一张地支付着钞票,换取这些无人喝彩的清晨与黄昏。
他开始更细致地规划采购,以前不屑一顾的超市优惠券,现在会仔细研究。他甚至重新审视了那笔“私活”收入,计算着如果接下,需要投入多少时间,能换取几个月的缓冲期。数字是冰冷的,也是清醒的。它告诉他,纯粹的、不事生产的“探索”,是一件奢侈品。
这天,他翻出一本旧的笔记本,打算记下些零散的思绪,或者,规划一下即将被迫开始的“创收”计划。笔尖落在纸上,划出的却不是计划,而是几天前那个稍纵即逝的乐句。他凭感觉,用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符号,尝试把它“翻译”出来。
1 - 3 - 5 - - - 3 - 1…
他哼着,不对。
又改成 1- 5 - 3 - 1…
还是不对。
那个感觉消失了,无法被准确复现。他有些烦躁地丢下笔。这种“求不得”的挫败感,比面对一个难缠的客户更让人无力。客户总有解决方案,有妥协之道,而内心的声音,它不服从任何逻辑和规则。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他母亲。
“浩浩,吃饭了吗?”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带着小心试探的关怀。
“吃了,妈。”
“最近工作忙不忙?听你上次说……项目告一段落,在休息?”母亲显然对他“辞职”的真相将信将疑,更倾向于接受他“阶段性休息”的说法。
“嗯,不忙,挺好的。”林浩含糊地应着,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那就好,别太累。钱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母亲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张阿姨昨天问我,说你这么优秀,是不是打算自己创业了?还说她有个侄女……”
林浩无声地叹了口气。来自亲密关系的期待,是另一种形态的压力,柔软,却更具渗透性。他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这种“无所事事”的价值,连他自己都时常怀疑。
“妈,我现在还没想那么远。就是……想先静一静。”
“静一静好,静一静好。”母亲连忙说,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挂了电话,房间里的寂静变得更加沉重。它不仅来自空间的空荡,也来自与外界期望的脱节。他像一个孤岛,与大陆连接的桥梁正在被现实的潮水慢慢侵蚀。
他重新拿起吉他,不再试图去捕捉那个消失的乐句,而是弹奏起最基础的爬格子练习。手指在琴颈上机械地移动,发出单调的音符。这无关灵感,无关创造,只关乎肌肉的记忆和时间的消耗。
然而,就在这近乎麻木的重复中,某个瞬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两个品丝,一个陌生的、带着些许不和谐却又奇特质感的双音蹦了出来。
不是那个乐句。
是另一个。
它同样短暂,同样不请自来。
林浩的手指停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他苦寻不得的“自己的声音”,或许根本不是某个完整的、可以捕获的旋律。它可能就是这样一些散落的、不规则的碎片,一些在枯燥练习的缝隙里,偶然迸发的、微不足道的“杂音”。
它无法用来谋生,无法向母亲证明什么,也无法阻止银行账户数字的递减。
但它的存在本身,像在荒芜的内心沙漠里,发现了一株极其弱小,却执拗地冒着绿芽的植物。
这株植物,需要现实的养分(他的存款、他未来的劳动)来维系生存。
而它的存在,或许,也能反过来,赋予那些为了生存而付出的劳动,一点点不同的意义?
林浩放下吉他,再次拿起那本笔记本。他没有再尝试记谱,而是在空白页的顶端,写下了几个字:
“生存与声音”
下面,是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该如何填充内容。
但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就是在这两者之间,寻找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动态的、可能永远无法稳固的平衡。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城市的光芒照亮不了他内心的路。
能照亮前路的,只有他自己在黑暗中,一次次摸索时,偶尔擦碰出的、那点微弱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