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两天，肖然的出租屋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头。
窗帘紧闭，隔绝了日夜。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味和泡面汤料的咸香，混杂成一种属于绝境的、颓败的气息。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幽幽地照亮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他没有睡觉。
顾衍发来的那份批注PDF，被他放大到200%，像一张精密的外科手术图，摊在显示器的左侧。右侧，是他新建的画布，一片刺眼的空白。
他没有立刻动手画。他只是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色彩饱和度高得像城乡结合部的霓虹灯。”——尖刻，但点出了问题核心。他原本想用高对比度吸引眼球，却忽略了品牌需要的稳重感。
“字体扭曲得像是喝醉了酒。”——他之前觉得那是“艺术感”，现在看，确实，在“沉淀”这个主题下，显得轻浮而躁动。
“你把所有元素都堆在一起，以为是菜市场赶集？”——这句话曾让他羞愤欲绝，可现在，他盯着自己那被毙掉的初稿，不得不承认，顾衍说得对。他太想证明自己，以至于用力过猛，把所有自以为是的“想法”都塞了进去，最终变成了一锅毫无章法的大杂烩。
这不是一份单纯的批评，这是一堂课。一堂昂贵的、用他的尊严作为学费的课。
周六下午，手机在桌角固执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肖然的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盯着那个名字，犹豫了十几秒，终究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清了清干涩的喉咙。
“喂，妈。”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小然啊，吃饭了没？你昨天走那么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慧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没事，”肖然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里是他刚画废的一稿，他按下了删除键，“就是项目赶，周末要加班。”
“唉，别太累了。对了，昨天你走之后，顾先生还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呢。”
肖然握着鼠标的手指僵住了。
“他还说，”林慧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为儿子缓和关系的讨好，“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法。我听着，他不像是在怪你。”
听筒里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揣测，每一个字都像在肖然的神经上轻轻拨弄。他不像是在怪你。可那种不被“怪罪”的感觉，源于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名为阶级的鸿沟。顾衍不会“怪罪”一个家政阿姨的儿子，就像人不会在意脚边一颗石子的位置。
“妈，”他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有些沙哑，“我这边忙，先挂了。”
挂掉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母亲的话，顾衍那句看似体谅的“有冲劲是好事”，像两股不同的力，把他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撕扯。一股是来自现实的屈辱，另一股，是来自专业领域的、不甘心的渴望。
他猛地睁开眼，重新坐直身体。
去他妈的。
他不想再思考顾衍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再纠结于那份难堪。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做出一个让那个男人无话可说的方案。
他关掉了所有社交软件，拔掉了网线，只留下设计软件和那份批注。
“沉淀”。
他盯着这两个字。什么是沉淀？是时间的积累，是去芜存菁的过程，是喧嚣过后的宁静。他之前的设计，全是“喧”，没有“沉”。
他开始画。不是在电脑上，而是在纸上。铅笔在粗糙的素描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城市的剪影，画流水的波纹，画老旧墙壁上斑驳的纹理，画年轮。他试图从这些具象的、带着时间痕迹的事物里，抓住那种抽象的感觉。
周日晚上十一点，他盯着画满了草图的几十张纸，终于找到了方向。
他要用的，不是加法，而是减法。
他重新打开电脑，删掉了所有花哨的元素和复杂的色彩。整个画面的主色调，他选择了一种极深的、近乎于黑的蓝色，像深夜的海，蕴藏着力量。唯一的亮色，是品牌Logo，他用了一种带着哑光质感的金色，仿佛是深海里沉淀下来的、唯一的珍宝。
最关键的，是画面的核心元素。他没有用任何具体的图像，而是用无数极细的、疏密有致的金色线条，交织成一片缓缓下沉的、富有动态的光晕，最终汇聚于Logo之上。这些线条，既像流沙，又像光线，它们代表着时间，代表着筛选，代表着无数的尝试与最终的聚焦。
整个设计，简洁，有力，又充满了叙事感。
当他放下鼠标，看着最终成品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已经超过五十个小时没有合眼，身体像被掏空，但精神却处在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他知道，这个方案，不再是垃圾。
***
周一早上八点五十分，肖然站在顾衍办公室的门外。
他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衬衫，熨得笔直，但依旧掩盖不了他蜡黄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他手里捏着一个U盘，掌心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一层薄汗。
办公室里，几个早到的同事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关于周四晚上，实习生肖然被大老板顾衍单独留下“训话”的传闻，已经在茶水间流传了一个版本。没人相信他还能留下来。
肖然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厚重的门。
“进。”
还是那个低沉的、没有温度的声音。
肖然推门进去。顾衍正坐在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晨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顾总，这是我的新方案。”肖然走到办公桌前，把U盘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紧张而有些发飘。
顾衍没有抬头，只是朝他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说。”
一个字，简洁，命令式。
肖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不是来交作业的，他是来提案的。他定了定神，将U盘插入桌上的接口，把画面投到了墙上的显示屏上。
当那片深海般的蓝色和沉静的金色光晕出现在屏幕上时，肖然注意到，顾衍虽然没抬头，但批阅文件的笔，停住了。
“我的设计理念，依旧围绕客户的核心诉求‘沉淀’。”肖然开口，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顾衍，尽管对方根本没看他。
“但我放弃了之前用具体意象去诠释‘高端’或‘接地气’的做法。我认为‘沉淀’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的质感。”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流畅，思路也清晰起来。
“我用了深海蓝作为基底，因为它既代表着未知与深度，也象征着商业市场的广阔与竞争。而这些由无数细线构成的、缓缓下沉的光晕，代表着时间、经验和资本的积累。它们从喧嚣的、发散的状态，最终汇聚、沉淀为品牌本身——这个金色的Logo。”
“它想表达的是，真正的价值，不是一开始就光芒万丈，而是在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那部分。这既是对品牌历史的致敬，也符合它在行业内最终胜出者的地位。”
肖...
他说完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空调的送风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顾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从文件上移开，落在了墙上的设计图上。他看得非常仔细，眼神锐利，像在用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画面。
肖然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是最终的审判。
过了足足一分钟，顾衍才收回目光，转向他。
“你对‘沉淀’的理解，比我想的要深。”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拿起桌上的鼠标，在屏幕上移动光标，指向那片由线条构成的光晕。
“这些线条的排布，为什么这里疏，那里密？”他突然发问，问题直指核心。
肖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因为沉淀的过程不是匀速的。初期是广泛的、发散的尝试，所以线条松散；中期经过筛选和聚焦，开始加速下沉，所以线条收紧；最终在底部汇聚，速度变缓，趋于稳定，所以线条再次变得舒缓、厚重。我想通过节奏的变化，来模拟这个过程。”
顾衍听完，没说话，只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一下，又一下。
每一声，都敲在肖然的神经上。
然后，他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直直地看向肖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了冰冷的嘲讽。那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专业对专业的探究。
“想法是你的，还是我给的？”
这个问题，比任何批评都更伤人。它在质疑他的原创性。
肖然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他迎着顾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答：“理解是您给的，但表达，是我自己的。”
空气再次凝固。
顾衍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被瞬间压下去的、赞许的表情。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让客户部的王总监过来一下。”
说完，他挂掉电话，对肖然说了一句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的话。
“你，留下来，跟客户总监一起，把这个方案讲给客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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