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总监敲门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当他的目光扫过站在办公桌前的肖然时，那微笑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像一张被按了暂停键的GIF动图。

他叫王立，客户部总监，一个在公司里以八面玲珑著称的男人。他迅速地看了一眼顾衍，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顾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用下巴朝肖然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这个方案，由他来讲。”

王立的惊讶只持续了零点五秒，便被更深的、了然于心的神情所取代。他看向肖然，目光里多了一丝重新评估的审视，随即又换上鼓励的笑容：“小伙子，可以啊。走吧，客户在三号会议室。”

三号会议室在走廊的尽头。长长的走廊，肖然跟在王立身后，顾衍走在最后。他能听到身后那不疾不徐的皮鞋声，像精准的节拍器，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背上，让他无法放松。王立身上浓郁的古龙水味，和从身后飘来的、清冽的雪松烟草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会议室的冷气开得有些足，肖然一进去，裸露的手臂上就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客户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着剪裁合体的商务套装，表情严肃，看起来很不好对付。他们是品牌方的市场总监和经理。

简单的寒暄过后，王立用他惯常圆滑的开场白暖了场，然后话锋一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次的方案，我们启用了一位非常有才华的新人设计师。下面，让他来为我们阐述他的创意。”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肖然身上。包括那两位客户审视的、带着些许不信任的眼神。让一个实习生来主讲如此重要的方案，这在行业里几乎是闻所未闻的。

肖然的手心在裤缝上蹭了蹭，一片湿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那些目光，走上前，将U-盘插入电脑。

当那片深邃的蓝色和流动的金色线条铺满整个幕布时，他听见客户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近乎于无的“嗯？”。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视着自己的作品。他想起了那五十个小时的煎熬，想起了那份被批注得体无完肤的“垃圾”，想起了自己最后在清晨的微光里放下鼠标时的那份笃定。

“两位老师好，我是设计师肖然。”他的声音还有些紧，但已经没有了颤抖，“在阐述这个方案之前，我想先谈谈我对‘沉淀’这个词的理解。”

他没有再紧张。当他开始谈论自己的作品时，那些注入其中的心血和思考，仿佛自动变成了他的铠甲。他从市场的喧嚣讲到品牌的内核，从加法的无效堆砌讲到减法的去芜存菁。

“所以，这个方案的核心，不是‘画’出了什么，而是‘去掉’了什么。”他指着屏幕，“我们去掉了具体的形象，去掉了繁复的色彩，去掉了所有可能引起歧义的装饰。我们只留下时间流逝的轨迹，和最终被时间筛选出来的价值本身。”

他讲得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直到讲完最后一句，他才恍然回神，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微弱的转动声。

客户方的女总监，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气质干练的女士，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压力。

“肖设计师，是吧？”她点了点头，“你的理念很有意思。但是，从市场的角度看，这个方案很……空。”

“空”这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肖然一半的热情。

“它太抽象了，”女总监继续说，“我们面对的消费者，他们需要更直观的冲击。你这个设计，很高级，但也很冒险。万一消费者看不懂呢？”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肖然的喉咙发干，他正想解释，身旁的王立已经准备打圆场：“张总说得对，这确实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不过这个视觉我们后续可以在应用层面……”

“看得懂。”

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切断了王立的话，也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是顾衍。

他从会议开始就一言不发，像一尊置身事外的雕塑。此刻，他缓缓地靠向椅背，目光扫过两位客户，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看得懂美，是人的本能。看得懂价值，是消费者的本能。”

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在那位提问的张总脸上。

“你们的品牌，花了十年时间，从上百个竞争对手里走到今天。你们的用户，不是需要被教育的门外汉，他们是懂得选择的聪明人。这个方案，是在跟他们对话，而不是在对他们喊话。”

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喙的自信。他不是在说服，他是在下定义。

张总的表情变了，从审视变成了深思。她旁边的男经理，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会议室的气氛，因为顾衍这几句话，彻底变了。原本是客户在审判方案，现在，却变成了顾衍在定义客户的品牌格局。

“当然，”顾衍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那份掌控力丝毫未减，“任何创意都有风险。如果张总对市场反响有疑虑，我们可以把这一点写进合同。”

他看向王立，王立立刻心领神会。

“这次合作，如果最终的市场数据，因为这版主视觉的投放，低于上一季度的平均值，后续所有的延展设计和推广费用，我们公司可以承担一半。”

“嘶——”

肖然听到身边的王立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这是在赌博。用公司的真金白银，去为一个实习生的方案背书。

客户方的张总和男经理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震惊掩饰不住。他们见过自信的乙方，但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乙方。这种霸道背后，是令人无法抗拒的、对作品的绝对信心。

张总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这次会议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顾总，你赢了。”她站起身，朝顾衍伸出手，“就按这个方案来。合同细节，我们后续再谈。”

事情就这么定了。

肖然站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他看着顾衍和客户握手，看着王立满面红光地送他们出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

他做到了。

会议室的门关上，又被推开。王立走进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肖然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踉跄。

“小子！行啊你！”王立的兴奋溢于言表，“你知道顾总刚才那句话值多少钱吗？你这方案，今天算是在公司一战成名了！”

肖然被他拍得有点懵，只能咧开嘴，露出一个疲惫又灿烂的笑。

“去吧，方案过了，赶紧回去补个觉。”王立又拍了拍他，然后看向还坐在原地的顾衍，“顾总，那我就先去盯着合同了。”

顾衍“嗯”了一声。

王立兴高采烈地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肖然和顾衍两个人。

刚才还喧闹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那份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重新笼罩。肖然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谢谢顾总。”他低声说，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顾衍站起身，他比肖然高很多，走近时，阴影将肖然完全覆盖。

“方案是你自己做的，不用谢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肖然的心跳有点快。他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正准备找个借口溜走。

顾衍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他两天没洗的头发，和他身上那件被汗浸透又风干的衬衫。

“你母亲今天炖了汤。”

肖然猛地一僵。

话题的跳跃毫无征兆，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专业自信和成就感，把他打回了那个窘迫的、家政阿姨儿子的原形。

顾衍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

“晚上过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