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秋。
晋阳,一座被历史风霜磨砺的北方重镇。城头的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奏响挽歌。
陈叔达站在一座不起眼的茶楼二楼,凭窗而立。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与周遭那些行色匆匆、面带愁容的商贩并无二致。然而,他那双透过窗棂望向唐国公府方向的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千年古井,里面藏着早已熄灭的火焰和永不消融的寒冰。
他手里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他父亲,南陈宣帝陈顼的遗物。玉的微凉,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骨髓,让他时刻记起自己是谁——一个亡国之君的儿子,一个活在故国阴影下的孤魂。
每当夜深人静,那场金陵城破的噩梦便会如期而至。他仿佛又能听到宫墙外震天的喊杀声,看到父皇在龙椅上绝望的眼神,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灰烬的味道。他那时还只是个少年,被乳母藏在夹墙里,透过缝隙,看着隋军的铁蹄踏碎了他的一切。尊严、家国、童年……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化为了齑粉。
从那天起,陈叔达的心就死了。他活着的,不过是一具承载着仇恨与记忆的躯壳。他流亡四方,隐姓埋名,从一个富家公子,变成了一个靠代人书写书信为生的穷酸书生。他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见过官逼民反的怒火,也见过那些所谓的“义军”首领,在推翻暴政的旗号下,行着与暴君无异的残暴之事。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杨广是贼,那些群雄又何尝不是贼?天下百姓,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这天下,病了。”他常常在心中对自己说,“病入膏肓,非猛药不可医。”
这剂猛药,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而是要彻底根除病灶,重塑乾坤。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一个莽夫,也不是一个枭雄,而是一个真正的“执棋者”。一个能看透人心,算尽天下,有足够耐心和手腕,将这盘乱世棋局,导向一个清明结局的人。
他观察了很久。他观察过瓦岗的李密,勇则勇矣,却器量狭小,难成大器;他观察过河北的窦建德,仁则仁矣,却优柔寡断,缺乏雄主之姿。
直到他将目光投向了晋阳,投向了那个深居简出,仿佛对天下大势漠不关心的唐国公李渊。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关于李渊和他儿子们的所有信息。他看到了李渊的隐忍与沉稳,那是一种能将雄心壮志深埋于心底,等待最佳时机的可怕耐心。更让他心动的,是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关于李世民的传闻,充满了传奇色彩。他礼贤下士,箭术超群,年仅十八,便已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和领袖魅力。在陈叔达眼中,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内里蕴藏着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璀璨光芒。
“潜龙在渊,飞龙在天……”陈叔达喃喃自语,心中那片死寂的湖面,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或许,这就是他等待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这具行尸走肉,重新找到意义的机会。他不是为了复仇,复仇太廉价了。他是为了完成一个未竟的夙愿——一个真正属于天下人的,太平盛世。
他要用自己的智慧,去辅佐这对父子,去打造一个他父亲当年也未能实现的理想国度。这既是对故国的忏悔,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先生,天凉了,该回去了。”身旁的阿原轻声提醒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是当年从金陵跟着他一起逃出来的,也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
陈叔达回过神,将那枚玉佩重新贴身收好。玉的凉意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座巍峨的府邸,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走吧。”他说,“是时候,去见见那条潜龙了。”
他转身下楼,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他的内心,不再是亡国之鬼的哀鸣,而是一个执棋者,在落子前的,那一片令人敬畏的寂静。
棋局,即将开始。而他,就是那个手握白子,等待先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