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震惊，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等待了多年的释然。
他没有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是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施主既为寻声而来，那便随老衲，到禅房一叙如何？此地喧闹，非清谈之所。”
李世民心中了然，知道对方已经上钩。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有劳方丈。”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了寺院深处的一间静室。
静室内，檀香袅袅。一尊金身的佛像，面带慈悲，静静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方丈亲自为李世民沏了一杯茶，茶香清幽，沁人心脾。
“施主，请用。”方丈坐下，双手合十，“老衲法号‘智远’。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在下李二，一介布衣。”李世民用了自己在家中排行的小名，显得更为真实。
“李二施主。”智远方丈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而是缓缓说道：“施主刚才问，钟声与仙乐，是否同出一源。老衲想反问施主一句，在施主心中，何为‘源’？”
好一个禅机！
李世民心中暗赞。他知道，这场对话，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放下茶杯，微笑着回答：“方丈，在下以为，万物同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佛音，仙乐，凡人曲，皆为心声。其形虽异，其理却同。若能听到其中一者，便能感悟其余。所以，钟声与仙乐，是否同源，不在于它们本身，而在于听者，是否有一颗能感悟‘同源’的心。”
这番话，半文半白，却暗合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和佛家的“万法归一”的道理。
智远方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好一个‘感悟同源之心’。”他缓缓说道，“施主既有此慧根，想必已经猜到，这钟声，并非神佛显灵，而是……人为。”
李世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智远方丈叹了口气，放下了茶杯，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老衲，并非生来就是僧人。在遁入空门之前，老衲有一个名字，叫作……陈珪。”
“陈珪？”李世民心中一动，这个姓氏，让他立刻联想到了什么。
“没错。”智远方丈，不，应该说是陈珪，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老衲，是前朝陈后主的……远房族侄。当年，国破家亡，老衲侥幸逃脱，辗转流落至此，削发为僧，只为保住陈氏最后一丝血脉。”
“而那口‘飞来钟’，也并非什么‘飞来’之物。它真正的名字，叫作‘山河’。”
真相，终于在这一刻，被揭开。
李世民的心，狂跳不止。他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找到的线索，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从一个当事人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那……先生可知，这‘山河’钟，为何会在此处？”李世民追问道。
“因为，这是先帝的遗命。”陈珪的眼中，闪过一丝崇敬，“先帝知道，大陈气数已尽。他不愿这笔财富，落入杨广之手，更不愿它成为后世争夺的祸根。于是，他命心腹，将这口‘山河’钟，伪装成普通的大钟，送到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寺庙的大明寺。”
“他留下遗命，说此钟乃不祥之物，除非天下出现真正的‘有德之君’，否则，永世不得敲响。我陈氏后人，则世代在此为僧，守护此钟，等待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那……仙人抚琴的仙乐，又是怎么回事？”李世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陈珪看着李世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那仙乐，并非仙乐，而是开启‘山河’钟的……‘钥匙’。”
“先帝留下遗命，说能弹奏出那首‘问天曲’的人，便是他选定的‘执棋人’。只有当‘执棋人’出现，用‘钥匙’唤醒‘山河’钟，我陈氏后人，才能将守护的秘密，全盘托出，助他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
他站起身，走到李世民面前，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衲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十多年了。”
“请问，阁下，可是那位‘执棋人’？”
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终于图穷匕见。
李世民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然后，从怀中，取出了那卷竹简，放在了桌上。
“方丈过誉了。”他平静地说道，“在下并非什么‘执棋人’。在下，只是替一位故人，来取回一件，本就该属于天下苍生的东西。”
“这位故人，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李世民顿了顿，看着陈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玉树后庭花，不是亡国之音，而是……复国之始’。”
当“玉树后庭花”这五个字，从李世民口中说出时，陈珪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李世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他……他还好吗？”
“他很好。”李世民点了点头，“他只是，累了。”
陈珪的眼中，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卷竹简，就像在抚摸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
“是他……真的是他……”
他终于明白了。那位神秘的陈先生，不仅找到了新的“天命”，更派出了新的“执棋人”，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然后，直起身子，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李二施主，不……秦王殿下。”
“请随我来吧。”
“老衲，带您去见见，我们陈氏，为这个天下，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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