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悬在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前,指节距离那冰冷的木板只有一寸之遥。门后低沉的交谈声如同无形的压力,挤压着周围的空气。我能想象里面的情景:父亲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后,面容沉静,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母亲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担忧和试图缓和气氛的温柔。
没有退路了。
指节落下,敲击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Avanti.”(进来。)是父亲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推开门。书房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墨水和淡淡雪松木的气息。父亲果然坐在书桌后,他没有在看账簿,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母亲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看到我进来,递给我一个带着忧虑的、鼓励的眼神。
“Padre. Madre.”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关上门,走到书桌前站定。
“Ezio.”父亲开口,叫了我的名字,没有立刻追问,而是用那种惯有的、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紧张的方式沉默着,等待着我主动开口。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令人难熬。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有些发干。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在脑海里翻滚,但面对父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那些话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Riguardo a Lia…”(关于莉亚……)我开了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一些。
父亲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复述那个精心编织的故事:老市场的偶遇,商队遭劫的遭遇,流落异乡的惶恐,以及我那“一时冲动”的援手。我刻意强调了莉亚的孤立无援和语言障碍,试图将她塑造成一个无害的、需要暂时庇护的可怜人,并将我的行为归咎于年轻人常有的、不计后果的“骑士精神”。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父亲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深潭,让我无法窥探其下的思绪。母亲则不时轻轻点头,似乎在我的叙述中找到了更多同情的理由。
当我终于说完,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父亲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相抵。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Una storia commovente.”(一个令人同情的故事。)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E molto conveniente.”(而且非常……便利。)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Una ragazza dall'Oriente, sola, senza documenti, senza legami… che il mio secondogenito ‘casualmente’ incontra e porta nella mia casa.”(一个来自东方的女孩,独自一人,没有文件,没有熟人……恰巧被我的次子‘偶然’遇到,并带回了我的家。)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La compassione è una virtù, Ezio.”(同情心是一种美德,埃齐奥。)他继续说,目光扫了一眼母亲,然后重新回到我身上,“Ma la cautela è una necessità. Soprattutto in questi tempi.”(但谨慎是必须的。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Giovanni…”母亲轻声开口,似乎想为我说些什么。
父亲抬起一只手,温和但坚定地阻止了她。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我:“Questa ‘Lia’. Cosa sai veramente di lei?”(这个‘莉亚’。你究竟了解她多少?)
我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父亲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尤其是在佛罗伦萨暗流涌动的当下。他作为刺客大师的本能,让他对任何无法掌控的因素都抱有最深的怀疑。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不能有丝毫闪躲。“So che aveva paura. So che non aveva nessun altro posto dove andare.”(我知道她很害怕。我知道她无处可去。)我重复着基于“事实”的陈述,试图用真诚来掩盖谎言,“E… sembra una brava persona.”(而且……她看起来是个好人。)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直视我灵魂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我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每一个不安的念头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就在我感觉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向后靠回了椅背。
“Va bene.”(好吧。)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Potrà rimanere.”(她可以留下。)父亲说道,语气依旧平淡,“Per qualche giorno. Finché non avremo chiarito la sua situazione o trovato i suoi compagni.”(住几天。直到我们弄清楚她的情况,或者找到她的同伴。)
他同意了?就这么……同意了?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大的疑虑取代。父亲绝不是如此轻信的人。
“Tuttavia,”(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lei rimarrà sotto il nostro tetto, ma anche sotto la mia osservazione. E tu, Ezio, sei responsabile per lei. Ogni suo movimento, ogni suo contatto, sarai tu a risponderne.”(她可以留在我们的屋檐下,但也在我的观察之下。而你,埃齐奥,要为她负责。她的一举一动,她与外界的任何接触,都由你来承担后果。)
这不是许可,这是一种有条件的收容,一种带着警告的监视。他将莉亚的存在,变成了对我的一次考验,一个担子。他同意她留下,或许一部分是出于母亲流露出的同情,但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将这个不确定因素放在眼皮底下,看看究竟会引出什么。同时,这也是在试探我。
“Capisco, Padre.”(我明白,父亲。)我低下头,避开了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赢得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却也踏入了父亲布下的、更危险的棋局。
“Bene.”(很好。)父亲最后说道,拿起桌上一封尚未开启的信件,目光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上,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Ora, lascia che tua madre e io discutiamo di altre questioni di famiglia.”(现在,让你母亲和我讨论一些其他的家事吧。)
我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宣判,默默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关上房门,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第一关,勉强通过了。但父亲那最后的目光,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我和邵云的头顶。
监视,已经开始。而我们真正的挑战,现在才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