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晚餐的钟声尚未敲响，但奥迪托雷家宅的餐厅已然被一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所笼罩。长条餐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浓郁香气和新鲜面包的麦香，这本该是令人放松的时刻。

然而，当我引领着“莉亚”走进餐厅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瞬间绷紧的弦。

费德里科已经就座，他手里把玩着酒杯，看到我们进来，嘴角立刻扬起那抹熟悉的、带着戏谑的笑容，目光在我和莉亚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克劳迪娅坐在他对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发现了新奇蝴蝶的小猫，几乎要把莉亚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母亲正轻声吩咐着女仆最后的事宜，看到我们，她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的笑容，但眼神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并未散去。

而主位尚且空着。父亲还未到来。

“Ah, finalmente! La nostra misteriosa ospite!”（啊，终于！我们神秘的客人！）费德里科率先开口，语调轻快，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朝莉亚举了举杯，“Benvenuta a casa奥迪托雷, signorina… Lia, era?”（欢迎来到奥迪托雷家，小姐……是莉亚，对吧？）

莉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揪着粗糙的裙摆，用那生硬的意大利语小声回应：“G-Grazie, signore.”（谢-谢谢，先生。）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那份惶恐和笨拙恰到好处。

“Da dove vieni esattamente?”（你具体从哪儿来？）克劳迪娅迫不及待地追问，身体微微前倾，“L'Oriente è così lontano! Com'è il viaggio? Hai visto animali strani?”（东方是那么远！旅途怎么样？你见过奇怪的动物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雨点般砸来。我正要开口替她解围，莉亚已经怯生生地抬起眼，目光有些闪烁，似乎被克劳迪娅的热情吓到了，她断断续续地回答：“Sì… lontano… Molte navi… e cavalli…”（是……很远……很多船……和马……）她的话语简单，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却正好符合一个语言不通、且经历创伤后精神不济的落难者形象。

“Basta così, Claudia.”（够了，克劳迪娅。）母亲温和地制止了女儿，她走到莉亚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引导她在克劳迪娅旁边的位置坐下，“Lascia che la povera ragazza respiri. Deve essere stanca e confusa.”（让这可怜的姑娘喘口气。她一定又累又困惑。）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费德里科都稍稍坐正了身体。

乔瓦尼·奥迪托雷走进了餐厅。他换下了白天的银行家袍服，穿着一件深色的家常外套，神情依旧沉稳，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低着头的莉亚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地进行着扫描和评估，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移开，走向主位。

“Buonasera a tutti.”（大家晚上好。）他平静地开口，坐了下来。

“Buonasera, Papà.”（晚上好，爸爸。）我们异口同声地回应。

晚餐正式开始。女仆开始上前菜——淋着橄榄油和香醋的蔬菜沙拉。

整个用餐过程，父亲几乎没有主动说过话，只是偶尔回应一下母亲的轻声询问，或者听费德里科说起今天在城里的见闻（自然是过滤掉那些风流韵事的版本）。但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我能感觉到，他虽然没有刻意观察，但餐厅里的一切，包括莉亚每一个细微的进食动作，每一次因为听不懂对话而露出的茫然表情，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莉亚表现得堪称完美。她小口地吃着食物，动作有些笨拙，似乎不习惯使用意大利的餐具。当克劳迪娅试图再次和她说话时，她只是报以羞涩而困惑的微笑，或者用简单的词汇和手势回应，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盘中的食物，像一个试图缩小自身存在感的、受惊的小动物。

甚至连费德里科几次看似随意的、带着调侃的搭话，都被她以这种沉默的、近乎迟钝的方式化解了。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因为语言和文化隔阂，以及自身遭遇而封闭、怯懦的形象。

但我注意到，父亲在用餐间隙，端起酒杯时，那平静的目光曾有一次，极其短暂地，与我的视线相遇。那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却让我心脏骤停了一瞬。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更像是一个审视者在评估一个潜在的、无法理解的变量。

他在怀疑。不是怀疑莉亚那漏洞百出的故事，那些表面的东西，他或许暂时接受了我那套“年轻人冲动行善”的解释。他在怀疑更深层的东西，怀疑这整件事背后是否隐藏着别的什么。而我的反应，我与莉亚之间任何不自然的互动，都可能成为他怀疑的佐证。

这顿晚餐，吃得我如同嚼蜡。每一口食物都难以下咽，每一次对话的间隙都显得无比漫长。我必须同时扮演好几个角色：在家人面前是那个偶尔会惹麻烦但本质不坏的埃齐奥；在父亲面前是那个为他带来的“麻烦”负责、略显紧张的儿子；在邵云面前，则是唯一知晓真相、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的同盟。

当晚餐终于结束，父亲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平静地宣布他需要回书房处理一些信件时，我几乎要虚脱般地松一口气。

母亲带着克劳迪娅和女仆开始收拾，费德里科拍了拍我的肩膀，丢给我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也溜走了。

我看向莉亚，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睑，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考验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我送你回房间休息。”我对她说，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

她微微点头，站起身，跟在我身后。

走出餐厅，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夜晚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但我们都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父亲的书房灯火通明，那扇窗户，如同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宅邸里发生的一切。

我们成功地度过了第一次正式亮相，但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外面的敌人，而是来自这个家里，我最敬爱，也最畏惧的人。